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死的时候才19岁。她的父亲在她两岁的时候又成了亲。后妈很快生了妹妹觉得她在家碍事而且费钱,于是她在6岁的时候成了他家的童养媳。
他是一家的独子,三代唯一的一根独苗。他的母亲和姑姑都是相当强悍的女性,把他保护得很好。快解放的时候他的家道中落,姑姑和母亲卖掉了所有的田产,他也去学了漆工,同时也因祸得福被划成了中农。
她说她婆婆是个厉害的角色,从小就把她管教的很严,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派给她去做。她说第一个孩子流产的时候,她婆婆很生气,罚她立刻下地去打水洗掉床上地上的血污。那个时候正是冬天。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去阻止我无从得知。她最终生了13个孩子,养活了8个。生其中一个孩子的当天她还在推磨磨面,突然因为阵痛而失手了。磨盘柄弹回来打在她腹部,加速了她的生产。这个孩子的额头上终生有一块没有头发,或许就是磨盘柄留下的伤疤。这些劳动是她自愿的还是被婆婆逼迫的,他那时候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也从未提起。他的一生在她的转述中模糊得像一个影子,藏在她强势的婆婆和姑姑之后,藏在她的坚韧独立之后。
关于他的描述很快就快进到了六十年代。她的婆婆早已不在了。她总是说起那个时候有多艰难。拉扯着8个孩子,食物匮乏。他每天都走很远的路,到处去找一些王八泥鳅青蛙之类的活物给一大家人吃。到后来活物吃光了,只能带回半大的冬瓜和菜叶子。再后来菜叶也没有了。队上要求每家出一个劳力去挑河沙。他不是干体力活的料,却舍不得让半大的儿子去。每一担河砂都比他还重,一天8个小时才能赚到一点可怜的工分。她怕他吃不消,每天总是仔细的把锅里最稠的那部分饭先盛出来给他,再让孩子们去吃剩下的稀粥。他却常常把自己碗里的倒回锅里,沉默地看着孩子们一哄而上。他的形象在这个时候才渐渐丰满:一个沉默的,憨厚的,温柔的丈夫和父亲。他不表达,不强势,却用他的最大力量爱着她和她的孩子们。
终于到了那一天,他挑完砂回来说觉得好累,饭也没有吃就去睡了,然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每次说到这里,她会摸摸她花白的头发,像在回忆什么,也像在抑制什么。“河砂太重了,他是被压死的。”这句话她说了一次又一次,神情复杂,当初的痛苦被时光洗涤成了淡淡的悲伤。
他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带大了所有的孩子,又健康地活了很多年,差不多和他俩生活的时间一样长。她喜欢跟他们的孙女讲这一段往事,然后下意识地摸着她花白的头发,沉浸在一个人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