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月思窈从温山软水的江南一路行到了黄沙漫天的玉门关,这中间具体过了多长时间她早就记不清了,只是头发似乎长了两三寸,已经越过腰际去了。小白马也壮实了许多,一天能吃四顿。
她冷眼瞧着紧闭的小方盘城城门,也不说话,斜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三四个守城小兵面面相觑,觉得这个姑娘古怪得很。
他们中的一人凑上前走了几步,说:“姑娘,这几日是特殊时期,恐怕外来的都进不了城。”
“我来,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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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那年生了个念头,执意从军,于是就背着包裹潇潇洒洒地踏上前往西北的路。一个月后,大大咧咧地晃到了驻守边塞的父兄的跟前。
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一身狼狈自不必说。
大哥痛心疾首道:“妆儿,你好好的女儿家,来这苦地方做甚?”
二哥垂眸叹气道:“这这…我就没见过你这般不像样的!”语气和我以前念的国子监的老先生一模一样。
只有三哥笑嘻嘻笑嘻嘻,咧开嘴道:“月成妆,不错,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人才!”然后他就被神情复杂的阿爹捶了一脑瓜子。
然后阿爹拉我坐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刚柔并济地劝诫了半个时辰。他的话深深打动了他自己,一个半生戎马的糙汉子几乎潸然泪下。可惜我天生反骨,面上不动如山,心里却是越来越坚定,越说越兴奋,就差拍案喊一声“老子就是要上战场杀敌!”了。
但我知道,要是真喊了,马上就会被五花大绑八百里加急运回汴州城。小女子能屈能屈,眼前亏吃就吃了罢。
于是我乖巧地笑起来:“爹,我就来玩几天,过了端午就回去。”
三哥横插一杠:“爹,别听她瞎说。这丫头性子您还不知道嘛,这会儿留了她就难赶走了。”
我瞪他,眼神里写满了“要是坏了我好事你一定吃不了兜着走”,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仍旧露出牙齿,很开怀的样子。
大哥二哥好像也要补上什么,阿爹却出乎我意料,大手一挥道:“行吧,你就呆上一阵子吧。”
只要能暂时留下来,我就有信心能一直留下来。
这之后的几天,在阿爹和我三个哥哥眼里,我交了几个朋友,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小方盘城里资源匮乏,但好在往来商旅有许多,每天都能挑挑拣拣出些许新鲜玩意儿来。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从我那也是出自将门之家的好友手中骗了许多兵书,彻夜研读。
说来奇怪,都是书,都是几张纸几行字的事儿,国子监里的书读得我头晕目眩,这兵书却让人爱不释手。
话说借给我书的是我的好朋友温初晓。她娘呢是我阿娘的母家表妹的姑父的侄孙女,所以好巧不巧,她就等于是我阿娘的母家表妹的姑父的侄孙女的女儿,远是远了点,但按理该叫我一声“姑姑”,又好巧不巧,她爹又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员大将,跟着我阿爹在边关呆了十几年。
这么一来,我几乎不消威逼利诱,就能轻易借来任何一本想看的兵书。
但这丫头胆小得很,每次颤颤巍巍把书给我,千叮咛万嘱托:“你悠着点啊……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被发现了不打紧,可别连累了我爹。”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怎么跟姑姑说话呢?”我嚣张地插着腰,仿佛对上一秒自己狗腿子般接过书的样子失忆了,“下次,啊,下次再给我搞把红缨枪来玩玩。”
温初晓撇撇嘴角,翻了个白眼:“你想得美。”
人吧,开心的时候总会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当我吃到阿娘寄来的粽子时,深深体会到了危机感。我开始绞尽脑汁想怎么留下来,唉都怪自己当时,既是信口胡说,怎么不说过了中秋再走呢,好歹能多点时间考虑。
虽然但是,粽子真好吃啊,肉粽赤豆粽蛋黄粽都好吃,不过我还是最爱白米粽蘸白糖。温初晓却嗤之以鼻,她偏要当着我的面说什么粽子怎么能没馅儿呢,肉粽才是正统粽子。这不是挑衅是什么?为此,我们几乎要打起来。
她吼:“你个北方人怎么还甜口呢?叛徒!”
我骂她:“你懂什么!白米粽蘸糖就是好吃!”
然后我三哥就跑进来,兴奋地劝架:“别打了啦!你们这样是打不死人的!”
他真的就是还蛮欠揍的。
所以我很不理解为什么每次温初晓看到我三哥就低着头不说话,一副温柔小女子的样子。喏,就是现在这样,脸庞还有些微红。看得我满头问号,一阵恶寒。
刚刚你不还挺猖狂嘛!真是看人的眼光和看粽子的眼光一样差!
转眼端午都过了好几日,我只字不提要回汴州的事,白天仍旧快快乐乐过日子。其实啊,晚上愁得睡不着觉,头发都掉了好几把。本来终极目标是留在这边从军的,可来了这大半个月,别说军队了,小兵都没见几个。
那天热得很,我阿爹却破天荒地把我叫去一起用午饭。我很难过,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要送我回去了。
我快速扒拉着饭,头都不抬一下。
阿爹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你啊,从小就是这么个倔性子。不过要是我月家能出上一位巾帼将军,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我瞪大眼睛愣怔了片刻,然后非常大声地振臂高呼:“您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英明神武深明大义举世无双无中生有的阿爹!”
他没纠正我用的乱七八糟的成语,只是也跟着笑起来,眼角弯起皱纹。但可能也是因为我那时年纪尚小,看不出他眼底深深的忧虑。
作为西北边疆头号风云人物的女儿,我学艺参军的过程自是十分顺畅,虽说每天习武练功很是辛苦,但既然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总能开开心心地坚持下去。时不时会收到阿娘的信,说家里一切太平,我最小的妹妹长高了不少,宫里也常常下些赏赐。
我感觉自己真幸福啊,等能上战场就更幸福啦。我一定要为国浴血沙场,全了月家的将门忠义和功勋满墙。
西北少数民族割据,其实一直不算太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交战的那一天很快就到了。我们这批年纪尚小的新兵,被允许站在城楼上观战。
黄沙之上,硝烟四起。战歌声千里绵延,人吼马嘶。我怯怯地瞧着,有些发懵,脑海浮现出两句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向来功课不太好,也记不清诗文辞赋的东西,但唯独记得这两句。
前一句诙谐潇洒,后一句却道尽了苍凉悲壮。结合此情此景,真叫人想流下泪来。
这一仗打得漂亮,敌方溃不成军,估计没个十年八年的不敢再扰我中原,大家都很高兴,小方盘城里的百姓们交口称赞我阿爹和我三个哥哥如何神武。
可我很难过,我大哥中了毒箭,二哥被敌军将领使诈挑下马摔折了一条腿,三哥背脊给大刀生生划成两半。阿爹呛了风沙,多年咳疾复发,咳得厉害的时候帕子上全是血。他们的伤都对外瞒得紧,阿娘不知道,百姓不知道,长安城里那位贵人更不知道。这太平盛世,是他们用血肉之躯保下来的。
我安慰自己,阿爹和哥哥们都会高兴的,毕竟仗打赢了呀。可没什么用,眼泪还是哗啦啦掉下来。我开始更加努力,白天早早起来习武练功,晚上秉烛读书到深夜。
五日后,大哥体内毒性扩散,不治身亡。小方盘城里四处系起了白帆,百姓自发悼念。
我在骄阳似火的校阅场上握着红缨枪,指甲紧紧扣进手心,目眦欲裂。
往后大约半年都再没有吃紧的战事,小的骚乱倒是不断,但我一个人带兵就已经能摆平,不用让在养伤的二哥三哥操心。
二哥欣慰极了,常夸我如今褪去了满身稚气,能为家族争光了。三哥还是以往那个吊儿郎当的性子,嬉笑着说我以后必定嫁不出去。末了还补了一句:“不过现在皇上对咱们家这么器重,估计你的婚事也没啥好急的,总会赐个好人家的。唉就是不知道谁那么倒霉。”
这话听着玩笑,却细思极恐。古往今来功高盖主的臣子都没好下场,君心最是难测。阿爹当了十几年的护国大将军,深谙其中道理,所以无论立了多大战功,他一直伏低做小,战战兢兢领赏受封,一切礼数皆周全,从不居功自傲。
冬至后,我过完了十七岁的生辰。北风呼啸着吹过玉门关,一场大战即将到来,这算是我今生第一次实实在在领兵打仗。我跃身上马,高高举起战旗。
敌军是天山脚下新兴起的一个部族,民众个个身形健壮,深目高鼻。听闻他们极其骁勇凶悍,短短不到半年,已经接连吞并了许多式微的小部族。
但战争是没有公平性的,无非以武力和以人数压制。而此时最凶险的是,本该在两个时辰前赶到的援军至今仍无踪影。
我冷冷扫视全军:“颓废成这样又有什么用,我们不上战场有人替么?你们现在怕这怕那的做什么?等敌人开了城门还担心死不了吗?到时候不光是你们,你们的亲人,一个都跑不掉。”
那天夜晚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第二日早上的积雪就有两三尺高。到了第三日,温度回升,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白得刺目,红得惊心。
这场鏖战就整整持续了三天。我在第二日的晚上被划破了脖颈,三哥以一把长枪突出重围,拼死将我送回城内,但他再返回战场时,却正中敌人埋伏,万箭穿心。
而二哥在这场战役里彻底废了左腿。
阿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戎马半生,上了无数次战场,可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上天如此凉薄,让他接连痛失爱子。
温初晓在我三哥的牌位前跪了整宿,我揽过她的肩膀,同样悲恸万分的抽泣和颤抖交缠在一起。第二天,她就被温家接回了长安,不过半月,就定好了人家,过了年关就出嫁。
那个俊朗爱笑的少年永远是心底的白月光。可哀莫大于心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援兵未到意味着皇室要对老牌将门世家动手了。说起来也好笑,掌权者总是疑心自己的臣子是否忠诚,也不想想要是没有他们的世代忠义,外寇老早张牙舞爪打到长安城的玄武门了。
我真的恨极了他们自私又忘恩负义的嘴脸。
温家与月家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温家已经意识到了危机,为了保护女儿,只能将她先嫁出去,这是多么悲哀又无可奈何的办法。温将军来拜别时,阿爹像早就料到了一般,微笑着点头,说:“好,回长安和弟妹团聚,好好过日子吧。”
然后阿爹沉默了许久,让二哥代笔,写下了一封寄往长安的信。
大约天气暖和些的时候,我和阿爹跪在一起,听完了一旨赐婚,是将我赐给淮南王做侧妃,一年后完婚。而淮南王,是如今夺嫡之争里风头正盛的皇子。
皇室真的太狗了啊,既不想让我们有兵权,又希望把我们绞进他们权力争夺的漩涡,利用压榨了之后再弃如敝履。
阿爹平生第一次慌了神,传旨的人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他依然恭敬地跪在地上。我提醒他,他轻“啊”了一声,看上去仍恍恍惚惚,眼神迷朦。
我知道,阿爹老了,所以这次换我来护着他吧。
小方盘城里来了朝廷新培育的武装势力驻守,我和阿爹还有二哥就搬回了汴州。阿娘一见我就红了眼眶,抱着我和二哥低声地念:“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别再去那吃人的地方了…”
她哭得厉害,头发都有些凌乱,我就帮她压了压鬓角,却发现她的白发不比阿爹少,怎么遮也遮不住了。一个小姑娘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腰,小声安慰她。然后抬头,唤我“姐姐”,一张严肃白净的小脸露出了罕见的笑意。
我笑:“娘,窈窈确实长高了许多呢。”
我的小妹妹叫思窈,今年八岁了。但从小就很早熟,总是板着脸,喜怒不形于色,从前我却是个不安分的,就整日想着如何逗笑她。
我弯下腰,摸摸她的头,道:“窈窈一定要每天开心!人活着开心是最重要的!”
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又笑了,转头对阿娘说:“阿娘,我们搬去江南,跟外祖父做邻居好不好,小桥流水一定很漂亮的,我还没见过呢。”
阿娘说:“好,好。都依你。”
我们预备过了惊蛰就动身,可那狗皇帝又要让我阿爹出征楼兰,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明明培养了那么多年轻善战的武将的。很快,我明白了,这次不是御敌,而是主动攻击,若是我阿爹战死了,他就再也不必忌惮我们月家了。
借刀杀人最为无耻。可是阿爹还是接旨了。他对我说:“妆儿,忠义不是虚名,是气节。我们保的不是长安城里那位,是天下百姓。”
我默了默,说:“阿爹,只要你想去,我一定陪着,毫无怨言。”
临行前,我收到了温初晓的信,很长,我看完后就小心地烧了,然后另写了一封信留给阿娘。然后我披上盔甲,意气风发地出征。就如以往一样。
未到楼兰,就遭遇了一支早年被镇压的喝盘陀旧部偷袭,我们寡不敌众,阿爹和二哥被俘,严刑逼供两日后曝尸大漠。
我昏死过去,被喝盘陀人丢进死人堆。可我不知哪来的意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脸上身上全是血,仰天大笑了几声,领着身后残兵败将继续前进,直入楼兰。
我边走边笑,笑自己蠢得很,就像掩耳盗铃般一错再错。温初晓那封信里写得很明白,大哥是怎么“意外”中了毒箭的,援兵未到,三哥中埋伏惨死又是什么样的阴谋。他们这些人,怎么会这么坏啊。
还做什么忠义两全的春秋大梦!
只有权力纠葛,不死不休。
恍然如梦间,天旋地转,黄沙模糊了我的视线,回忆翻涌出一年前那个明媚恣意的少女,背着包袱,怀着满心憧憬和欢喜,满头青丝一晃又一晃,在小方盘城门口笑盈盈地问路。
阿娘,窈窈,一定回江南去,替我看一看那小桥流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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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思窈从温山软水的江南一路行到了黄沙漫天的玉门关,这中间具体过了多长时间她早就记不清了,只是头发似乎长了两三寸,已经越过腰际去了。小白马也壮实了许多,一天能吃四顿。
她冷眼瞧着紧闭的小方盘城城门,也不说话,斜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三四个守城小兵面面相觑,觉得这个姑娘古怪得很。
他们中的一人凑上前走了几步,说:“姑娘,这几日是特殊时期,恐怕外来的都进不了城。”
“我来,找人。”
“江南很漂亮的。”月思窈忽然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年她也十六岁了。
史书载:景荣二十一年,楼兰遇千年未有埋天葬地之风暴,全城覆灭,埋于风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