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是我表哥。
表哥阿达去世了！
几天没有看见他在柴堆前晒太阳的邻居，将他的门敲得山响，依旧没人开门。于是叫来另一个邻居，两人破窗而入。房子里冷冷清清，石头和黄泥散发着潮湿冰冷的气味，角落里只有一张脏污的已经看不见本色的木床，除此之外屋里什么也没有。
阿达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进来的两人连叫几声，他一动不动。他的死是大家预料的，甚至是都在等着的。可当预知的死亡真实的发生，何况是在自己面前发生，任何人都会害怕，于是两个邻居惊吓的张大了嘴巴，其中一个轻轻问了一句“真的死了？”
表哥阿达真的死了。阿达活着的时候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更多的时候是摆设，一个不知什么牌子的黑色手机，连小孩子都嫌弃的物什。他离开后，那部手机却忙开了，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给身处天南地北的亲戚朋友，于是他们从四面八方往回赶，其中也包括那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遗弃在这个高半山村寨，让他爱了一生也痛了一生的妻子。
自从阿达染上酒瘾，他的妻子更有借口对他不管不顾，直到他饮酒伤身妻子干脆就把他像一个麻烦一样丢弃在人烟稀少的村寨，躲之不及。
阿达知道造成这种局面自己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可深入骨髓的酒瘾早已让他没了尊严和理智，头脑里住着另一个无法控制的自己。他不想死也害怕死，可心瘾难耐，即便重病在身医生再三告诫，可独自一人的阿达除了喝酒又能干什么呢？他已是一棵内里腐烂不堪的朽木，多年的酒精腐蚀早已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他早晚有一天会像一棵没有思想没有希冀的枯树，轰然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他害怕自己将要永远的离开这个让他看不明想不透的世界，虽然自己几十年的人生有太多的心酸，可真要离开，他还是舍不得还是放不下，当然更多的是恐惧。他才四十出头，还没有弄清人生的真谛，还有许多愿望没来得及实现。他无法像年事已高的老人从容面对离世，更无法像吃斋念佛的老者坦然面对死亡。一直没有机会虔诚的念经祷告，不知上天是否会收留他孤寂、彷徨的灵魂。他是多么的不甘啊，原本自己也是一棵伟岸挺拔的大树！
阿达，我的表哥，曾经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儿，他是我大姨的儿子。从小比同龄人身强体壮，作为孩子王的他身后总是跟着一帮孩子。在老家的村小读到六年级，因为初中要到县城读书，所以就辍学在家务农。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体魄在老家的田间地头游刃有余，一个人轻轻松松干几个人的活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忠厚老实、勤恳踏实是村里人见人夸的年轻小伙儿。农闲时村民们到外地搞副业大家都喜欢和他同伙，不仅钱挣的多而且还很轻松。
大姨家在山脚下有一片果园，需要经常去料理，也不知什么时候阿达就和隔壁果园家的女儿好上了。对这门亲事家人坚决反对，女孩家的口碑在村里极差，父母贪得无厌，孩子没规没矩，以至于女儿二十几岁都没人提亲。可偏偏这个愣头青的表哥被灌了迷魂汤，情愿得罪所有人也要娶了大他几岁的女孩儿。于是阿达二十岁就走进了不被家人看好的婚姻。
或许是记恨着大家，那个女孩儿和表哥成家后有意远离表哥的家人。亲戚朋友发生什么事，即便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人都来帮忙了，同住一村的他们也不会前来，从来置之不理，家人们被寒了心也就淡忘了表哥之前的好，渐渐和他们疏远了。
那时村里人外出务工赚的盆满钵满，阿达的妻子看的眼红，撂下所有的农活儿撂下丈夫孩子加入其中，走南闯北涨了见识对家里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阿达渐渐不满，嫌他钱赚的少，嫌他成了酒囊饭袋。
其实阿达在家也没闲着，侍弄田地照看果园养牛放羊，陀螺似的从早忙到晚。他还想方设法赚钱养家，早年学过石匠手艺，农闲时就帮人家砌房或加入修路搭桥的施工队，供养一家人根本没问题。只是三十几岁的小伙儿染上了酒瘾，一发不可收拾。整天的借酒消愁，不知愁从何来？
是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乡里乡亲中过的还算凑合，可老婆在外东奔西跑风流韵事不断，自己却窝窝囊囊在家耕地带孩子。他的愁苦向谁诉说？他的忧怨向谁发泄？面对幼小的孩子面对几乎断绝关系的家人，他只能吞下自酿的苦酒，咽下自找的麻烦。
看着他堕落最为伤心的莫过于他的父母，年迈的老人将孩子接走，想要减轻他的负担。没想到他却更加放纵的喝酒，忙完活路回到家看着冷锅冷灶，悲从心来苦从心生。累了乏了，懒得生火做饭，就用酒解乏用酒解饿。于是，大家每天看见的阿达不再是憨厚老实清醒明理的人，而是一个眼神迷离神情恍惚整天浑浑噩噩的人。
有次参加亲戚婚礼，人人盛装出席，我看见阿达胡子拉碴衣服上污迹斑斑，身上酒味、汗脚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全然没有一个壮年男人应有的场面和气派。与我寒暄几句就着急忙慌的走向角落里已经开坛的咂酒，整个晚上他就像一个酒罐哪里有酒哪里就能看到邋里邋遢的他。我着实心疼给了他几百元钱，顺带劝解了几句，阿达从嘴里吐出浓浓的酒味替自己狡辩说已经很久没喝酒了，一脸“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那时的他，或许也感受到自己与周遭的格格不入，除了喝酒总是闪到角落里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而那时的我忙着人情世故根本没有在意他，即便看到落寞孤独的他也没有走向他。
或许那时有家人关心他，发自内心的与他交流，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亦或不是那么冷漠，不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远离他，或许他就不会借酒浇愁，或许就不会喝酒上瘾，或许……事实却是亲戚朋友各有各的家庭和事业，各有各的理由和借口，大家对阿达一个大男人无法料理好自家家事没了信心，阿达就这样被他最亲的人最爱的人边缘化，无人关心他的喜怒，无人在乎他的悲苦。
每当家人说起他，都会苦忧参半。我就想起小学暑假回老家，和同伴们到山脚下的果园玩，看见其他人像鱼儿一样在果园旁的大河里游来游去，完全没有水性的我头脑一热也跟着跳进去，差点儿被一个漩涡卷走，好在阿达和伙伴们正在果园里忙碌，冒着危险将我救了起来。那时的阿达青春、阳光、朝气蓬勃，我很为有这样高大帅气的哥哥沾沾自喜，在我眼里那时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家人更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
随后的日子里，为了挽回岌岌可危的婚姻，阿达犹豫再三终于决定跟老婆外出挣钱。可惜，木讷老实不忍心以次充好的他生意惨淡，妻子冷嘲热讽更加肆无忌惮的轻视，于是阿达的酒瘾更大了。直到在北京因为突发胰腺炎被迫住院，他的妻子弃之而去，只留下他的姐姐在医院细心照料直至出院。
我能体谅阿达的妻子作为一个女人在外挣钱的不易，毕竟家里有孩子需要供养，甚至可以原谅她之前给阿达带来的伤害。却无法原谅她在阿达重病期间的决绝和无情。相恋相爱而走进彼此人生的人何以变得如此面目狰狞，我至今不可而知，只是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那时的阿达在家人的恳求下在医生的劝诫下开始反思也决定戒掉酒瘾，在他最需要呵护和照顾的时候，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精神支柱—-他的妻子却不管不顾，这无疑让下定决心与病魔抗争的阿达更加的生无可恋，所以即便医生再三告诫必须滴酒不沾，阿达也没能戒掉酒瘾没有戒掉心瘾。
那年，我刚到成都立足未稳经济拮据，刚好阿达也在那里，我们得以相见。久违的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近十岁，精神萎靡，瘦骨嶙峋，佝偻着背，肚子胀得像个气球。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流，脸色蜡黄，根本吃不下东西。我吓坏了要送他上医院，可他执意不肯，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身无分文。于是我把他送进医院掏空自己的积蓄给他交了急诊费。
第二天当我在普外走廊找到阿达时，他十几岁的儿子正坐在病床上埋着头目不转睛的玩手机，全然不顾身旁疼的龇牙咧嘴的阿达。因为没有续费医院暂停医治，阿达蜷缩在床上，医生护士看见我一再催促缴费转病房，说病情严重千万不能再耽搁。阿达的儿子一见到我就起身打电话去了，进进出出几次，我焦急的催促他让他给妈妈打电话，希望尽快把钱转过来，缴费后继续治疗。他的儿子一会儿回一句一会儿又出去打电话，来来回回几趟，最后当着我和阿达的面竟毫无顾忌的说：“妈妈说没钱。”没有解释没有犹豫干净利落直截了当，说完就立在那里，饶有余味的看着我，似乎在说：剩下就是你的事了。
很显然，男孩儿在他妈妈的授意下配合着唱双簧，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想当甩手掌柜把病床上的阿达推给我们，这个办法是她惯用的伎俩，之前表哥入院都是这样的模式，她借口没钱就将病榻上的表哥推给家人，最后都是家人凑钱医治。他们的做法让我像受到奇耻大辱般的怒火中烧，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能有如此狠心的妻儿，如此冷漠的家人，病床上亟待救治的可是她的丈夫更是他的爸爸呀！
我悲愤的向床上的表哥喊道：“哥，听到了吗！”阿达抿紧嘴唇，求生的欲望让他完全顾不上悲伤而是充满期待的看着我，即便到这时他仍不忘给妻儿辩解：“这段时间刚进了一批货，她手上确实没钱”。可我分明听说他的妻子才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但这些阿达不一定是知道的。
阿达布满血丝的眼睛渐渐红胀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我还能说什么，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走出病房的我，胸口憋闷的快要窒息只想好好发泄，可医院人满为患实在找不到僻静的场所，走在人群中我忍俊不禁痛哭起来，全然顾不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人性的善与恶，是无法用言语表述更无法直视的，我只感到后背一阵发麻脊梁阵阵发冷。如若不是亲身经历，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断不敢相信区区几千元钱差点儿要了一条人命。而我只能竭尽所能的想办法，毕竟他是我的表哥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表哥。后来，病情稳定后阿达回了老家，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养身体，说是养身体其实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等日子。
只是不久后，阿达又一次躺在了县医院的病床上。我竟差点儿没认出来，心想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煎熬和痛苦才会变得如此面目不堪。阿达蜷缩在病床上，一双睁的大大的眼睛空洞的看向门口，看见我进门，艰难的坐起来。骨瘦如柴的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不堪。曾经高挺好看的鼻子在蜡黄满是褶皱的脸上干枯溃烂着，嘴唇上一道道的血口，有些地方已经结痂嘴角渗出暗红的血珠，虽然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可依然能看见腹部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高高隆起。我的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病床上的他很难过也很愧疚的安慰着说自己已经好多了没什么要紧的，眼眶早已湿润。这也成了我与阿达最后的相见，每每想起那时的他，满心的酸楚。
得知阿达离世时我正在公交车上，看见阿达的电话打进来，听到的却是他离去的噩耗，心被狠狠的刺了一下。我知道表哥的离去是早晚的事，医院多次下了病危通知，表哥对医嘱熟视无睹，仍旧背着家人偷酒喝，看着每况愈下的阿达大家心里都清楚时日不久，可当预知的事真实的发生时心里仍然觉得猝不及防。
表哥阿达的一生竟以这种最为不济的方式落幕，这让我无法释怀。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情景，一个乖巧的小男孩走到哪里都背着最为疼爱的弟弟呵护他、照顾他。望着车窗外的天空，我早已泪流满面。
参加葬礼，我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阿达临死前几个月的境遇，泪目中让我对阿达有了更深的愧疚和遗憾。独自在家的阿达，因为身体垮了别说抬石砌墙连空手走路都费劲，从下寨走到家门口直线距离才几百米，他至少要休息七八次才能爬上去。没有收入，也没吃的。所以村里人，谁家有吃剩的东西就想着留给他，谁家有不要的衣物就想着送给他，要么请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管他几天伙食。大家处理残羹剩饭时如同想起可怜的流浪猫狗一样，表哥阿达最后的时日就是在村民们的接济和同情中度过的。
听到这里，我猛然想起阿达曾几次给我打电话，只说想念我了，让我独自在外保重身体，却始终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困难。想来那时的阿达早已孤苦伶仃，已经穷困潦倒的翻垃圾吃剩菜，或许那时的他只是很久没跟人聊天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而我忙着工作几次都是匆忙挂断电话，对他的境遇全然不知全然不晓。
一个人得知自己即将去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挨过最后的时间等待死亡的到来？或许在最后的时日，在他看来死亡已并不可怕，甚至是一种解脱。阿达是个心存善念宽以待人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他一定会宽恕所有冷漠待他的人，会放下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他是否也能醒悟到其实自己完全可以过上别样的人生呢？
是的，表哥阿达的人生是他自己的选择，从他和那个女孩儿走到一起时，他就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可那时的他才二十出头，他只是以为自己选择了一份值得众叛亲离的爱情，追求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当几天没看见他在柴堆前晒太阳的邻居，将他的门敲得山响，依旧没人开门。于是叫来另一个邻居，两人破窗而入。
表哥阿达去世了！地上凌乱的洒满了被嚼的又细又干的核桃皮，一旁还有一小撮没来得及进食的干瘪的核桃皮。进去的两个汉子哭了，一个人竟用苦涩的无法入口的核桃皮充饥抗饿，这样的场景任凭怎样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动容都会潸然泪下。
表哥阿达去世了！床头堆放着自己将要用到的寿衣。裤子放在下面，衣服放在上面，紧挨着自己的头码放得整整齐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