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又一次读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读到了其中最著名的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时感慨万千。
索性查了一下,没想到,王勃这个人,还蛮有“来头”。其曾祖父在隋朝时做过多个地方的县令,祖父王通以教书育人为主,门下的不少弟子都是朝廷官员。父亲王福畴亦做过官,还写了一本书。此外,王勃的叔祖父王绩,是唐代五言律诗的奠基人。王绩的《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深入人心。
由此看来,王勃出身于书香门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也正是有这样的“高起点”,所谓没有输在起跑线上的王勃,日后成为“初唐四杰”里的“老大”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诗圣杜甫就曾毫不吝啬地赞颂过“初唐四杰”的文采,“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王勃年少已负盛名。六岁时就能作诗,九岁时,读颜师古注的《汉书》,并指出其中错误,可见王勃博学多才,善于思辨与质疑。十七岁时,成为朝廷最年轻的命官,可谓春风得意。
王勃的前半生,在今人看来,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利得没有一个小浪花,小意外,小考验,小玩笑。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王勃因为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而触怒龙颜,由此被逐出长安。看来,才华这东西,也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用不好了,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可是,一个人,尤其是王勃这样的出身不凡,才华横溢之人,他的故事如果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那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王勃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王勃因为一起案件二次被贬,这一次他还牵连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王福畴被贬为交趾县令,这个地方就是今天的越南北部一带。王勃前往探望父亲,路过南昌时遇到了一件改写他人生履历的重大事件,这件事,就是都督闫伯舆滕王阁大宴宾客之事。宴会之上,年轻气盛,又有些恃才傲物的大才子王勃,没有推辞,也不做作,他欣然允命,当场挥毫泼墨,写下了《滕王阁序》。
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而今翻开《滕王阁序》,每每读到“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些句子的时候,依然热血奔涌,情溢于心。
这个时候的王勃,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可是通读《滕王阁序》就会发现,文章之博彩,文气之豪放,文调之高雅,真的是前无古人。这样高格调、大格局的文章出自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之手,怎能不叫人刮目相看,叹为观止?
骨子里豪迈,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它不太容易被环境与境遇所改变。拿才子王勃来说,别人眼中的离别,那是黯然销魂、肝肠寸断之事,也不是有个成语叫作“生离死别”吗?“生离”与“死别”同起同坐,比肩而立,这可不是戏言。但在王勃心里,离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今天,我们在这里分离,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所以啊,就别再为此悲悲戚戚,哭哭啼啼的了。
王勃的朋友杜少府要到蜀州走马上任了,临行之前,王勃写了一首诗赠与友人。诗曰“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诗,乍看,好像也没有什么,但是,细细品味,滋味无穷。诗歌前两句起得很平淡,着眼于当下所处位置,点明送别之地,又想象友人将要抵达的目的地,仅此而已。次两句,将心比心,告诉友人,像我们这样为仕途辗转飘零的人,经历最频繁的,就是一次次的告别。言外之意是劝慰友人不必为此黯然,更不必为此神伤。接下来怎么写?最糟糕的写手,索性扔下不写了,听凭读者去揣度,去猜测。一流的高手怎么写?看王勃怎么写,就知道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诗,真是石破天惊之句。既承接了前两句的劝慰之意,又是对其的高度提炼与升华。由眼前小的“你我送别”上升到了普天之下所有宦游人的送别,甚至是所有友人之间的送别。不用说,这笔锋虽是顺延,却已经跳出了“小我”的狭隘局限,呈现出了“大我”的格局与情怀。
王勃为悲情的送别画上了一个句号,为豁达从容的送别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者如高适,其在《别董大》中这样写:“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好一个“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再比如秦观,其在《鹊桥仙》中这样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好一个“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些句子背后的情绪与情感,情谊与情怀,难道不正是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一种传承与再现吗?
盛唐气象且不说,单是唐诗里的“送别”,就异彩纷呈。有人以歌送别“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有人以酒送别“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人以景送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可是到了王勃,他坚决不走老路,而是走出了一条不平常的路。他以话来送别,而且这话,说得有气势,有个性,有锋芒,更有情怀与远见。
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其实在《论语》当中也有所体现,只不过,《论语》中是就“兄弟”而言的。书中这样记载:“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在子夏看来,一个人对待工作严肃认真,不出差错,对待他人辞色恭敬,合乎礼节,如此,普天之下,到处都是好兄弟。
到了王勃这里,可以说,他将“兄弟之义”迁移到了友谊之上,他认为,只要友人之间彼此能够惺惺相惜,就算远隔天涯海角,依旧如在眼前。
也只有王勃,能一扫忧伤迷离的送别之情,用更为开阔,更为高远,更为博大的眼光与胸襟来看待此事。这是一种创新,更不失为一种独一无二的大唐情怀。
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三国时期曹子建才高八斗,到了唐代,这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王勃,又何尝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的才情,犹如滔滔江海,非一般人能与之同日而语。只可惜,这一代才子,最终因为一场命中注定的意外,英年早逝。
上天一定是嫉妒他的才华,才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召唤他回去。王勃去了,但是他的《杜少府之任蜀州》,他的《滕王阁序》,却如高山一般,屹立于人间。他的作品,是一个王朝的丰碑,也是一个繁华盛世最动人心魄的卷首语。
才高八斗,明艳千年者,王子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