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至尾,鲁智深予我一种悲悯之感。他似乎从未真正开心过,始终有股郁郁之气围绕着他。直到见到钱塘潮信,“心中忽然大悟,拍掌大笑”,他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鲁智深好像一直在追寻一种归宿。大闹五台山后被赶出山门,临行前,他问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 这话似乎不应该从他口中问出。他打死镇关西,虽被悬赏捉拿,却并不曾被定为死罪,他的靠山是老种经略相公,权势相当大。小种经略相公虽然同意府尹拿他,却也撂下话:“怕日后父亲外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这就给他留下很大的后路。但他没有回头,却“东逃西奔,急急忙忙”,似“失群的孤雁,漏网的活鱼”。林冲之上梁山,实在是忍无可忍,不得不上;武松自己说的明白:“罪犯至重,遇赦不宥,落草避难”。鲁智深数次遇险全不是因自身的原因。打死郑屠,因为金家父女;惹了高俅,因为林冲夫妻;和周通李忠火拼因为刘太公。一个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大丈夫,偏偏感情强烈,敏感于事。鲁智深一路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他并没想离开五台山,五台山却容不得他;他在大相国寺是有在此寻个出身的长远打算的。却因救林冲被高俅捉拿,“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打听的二龙山可以安身,便立定主意要寻这安身之处,上不得山,就在山下蹲守。碰上倒霉的杨志,两人联手夺下二龙山,才终于暂时消停了。
鲁智深出身应该不差,与林冲相识,他提到一句“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年幼到东京,大约是和家人同去。林提辖或者是鲁智深家人的上司?那么,至少他也算是出身小干部武官家庭了。也可能是今天的县武装部部长的公子?所以很容易去从军,也确实有一身好本事。后来归于老种经略相公账下,又被拨到小种经略门下做提辖,为的是小种门下“无人帮护”,可见鲁智深在那时是相当受重用的,仕途处于平稳上升的一个阶段。倘若不是打死郑屠,想必此生他会跟随“种家军”,也许最后光荣战死沙场,做一名朝廷英雄也未可知。
然而人一生的际遇哪能如此顺理成章,说性格决定命运也并不为过。同样听到金家父女的事情,史进和李忠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唯有鲁智深立马要去打人,被劝住之后给人家银子。回到自己住处,“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除了性格,恐怕也和出身有很大关系。史进和李忠出自市井,对这些事情怕是早已见怪不怪。可见鲁智深是一直处于社会中产阶级层的,也许听说过,可一旦发生在自己眼前,那份惊诧和愤怒也是不足为怪了。他所认知,所维护的世界在他眼中开始变得可疑。逃亡在江湖,没有人再会认得鲁提辖,再给他赊酒赊肉,吃饭喝水全凭武力去抢。在五台山其间,基本处在一个人人厌弃的位置。他数次喝酒闹事,是不是也因为此?最后一次大闹五台山,打坏金刚,逼和尚吃肉,他反倒让长老替他做主。心中的委屈、憋屈可见一斑。
林冲上了山,有种决绝在里面。鲁智深上了山,有种追寻在里面。他以为他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笑傲江湖之友。他以为宋江“其人是个真男子”,却在相处之后很快看清他的为人。他的厌倦之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宋江让乐和唱了一首招安歌,最先跳出来的是武松和李逵,这两个人只会踢桌子摔碗,只有鲁智深看的明白:“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从这时,他开始动不动就说不如各自散了。宋江对他说的话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擒得方腊,宋江与鲁智深的一段对话完美的诠释了两个人的三观。一个还醉心于封妻荫子,光耀祖宗,一个连连摇头啥也不要“要多也无用”。三观如此不同,两人哪里是现在“各不喜欢”,梁子早已结下了。鲁智深说自己“心以成灰”,也许是一连串的失望?对于世道,对于人。按说他与林冲应该最为投契,为了林冲,他一路保护,救得他性命。但两人在梁山相遇后,再没见二人有什么亲近的描述,倒仿佛与武松更近一些。不过比较喜欢98版水浒电视剧里的一段:高俅到梁山招安,被宋江放走,林冲气得吐血,是鲁智深在旁默默守着他,编剧还是懂的。第108回,梁山众人听“真正有男子气的须眉丈夫”萧嘉穗一翻说辞,“宋江以下,无不嗟叹”。可见此时军心已各有不同。尤其提到了公孙胜、鲁智深、武松、燕青、李俊、童威童猛等人,“把萧壮士的这段话,更是点头玩味”。可见,鲁智深和武松还是有相通的地方。武松最后做了个清闲道人,八十善终,但鲁智深的头脑更清醒,心里更明白,悟性也更深。
有些人一辈子吃斋念佛,也没得道。有的人屠刀一放便成佛,比如鲁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