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家人分享的年货图片,让一段记忆追过来,扑入我的鼻翼。我以为人们都在去往酒店吃年夜饭的路上,对锅碗瓢盆因为厌倦早已疏远了。我们享受着饭来张口的便利,十指不再沾染油烟,一番删繁就简之后,生活有了一气呵成之感,按说有的是余暇咂摸生活的滋味,可奇怪的是,嚷嚷年味越来越淡的人,更多了。
就在前几天,农家大院里七碟八碗的各种吃食,把我往回带了三十多年,它不仅让模糊的记忆清晰起来,而且让我恍然——这不正是我们心心念念的年味吗?
五六十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时候的年,挖空心思也变不出几个花样。在我的老家,无非扯几尺棉布,给孩子缝几件新衣裳,蒸几锅掺了苞谷面的白面馍,把窖里的洋芋、大白菜莲花菜、胡萝卜白萝卜掏出来,切丝的切丝,切片的切片,在水里焯一下,放筐子里等待各自的去处。至于肉,可不是家家有,人人能吃到的食物。
如今一说起来,每个人对于过年的记忆,用相同的排比句差不多就概括完了。可当时,尤其小孩子,那个不是想啊,念啊,盼啊的。
腊月里,人们相互间的问候语基本是一样的:“年pan好了没?”单就这个“pan”字,我翻了一通词典,也没找到最贴切的那个字。从当初人们热火朝天的情形,我推测应该是“办”,可如果真是它,我觉得过于简单和机械,不足以表达人们当时的投入;如果是“盼”吧,热切的心情有了,但似乎又虚浮了些;最后我想到盘,这个字倒是把当年人们对日子的谨慎和不厌其烦都涵盖了,但如果单纯是它,又有点不凑兴。最后一想,或许它们都是,又都不是,老家口语里的这个词,从其一诞生就失传了,在世上流传并行走的,是由它衍生的意思。其中任何一个字,都不足以担当当时的人们,对待“年”的隆重和虔敬。
你没看错,我说的是“虔敬”。前面关于“pan年”,我有意漏掉两项,是想拿出来单独说,因为它太隆重了,隆重得让我觉得有些诡异。一个是煮甜醅,一个是做豆腐。光过程的繁复就会让你望而却步。煮甜醅从舂米说起,全村四十多户人,只有村头一个“对窝”(也叫石臼)。早起背上麦子去排队,然后用当时我很难举起的杵子(形状像蒜锤的老前辈),上上下下循环往复,直到剥干净小麦的外衣,再用合适的火候煮熟,晾凉,加入酒曲,装器物,封严实,在炕上酣睡几天(具体时间忘了),期间不许我们偷看。不等你叫醒,一股酒香味透过层层封锁飘出来,就大功告成了。温度、水分、酒曲比例,都要刚刚好,哪一项失衡,甜度、口感都会走样。
做豆腐我只是旁观过,至今记忆犹新。程序大抵如此:黄豆泡醒,“哐叽哐叽……”磨成糊糊,过滤,烧开,卤水点。最玄的是点豆腐,据说这可是个手艺活,且关乎人品。如果,点豆腐的时候来了不该来的人,那豆腐就“跑”了,那样的话,你只能收获一锅豆腐脑。辛苦一年,一块豆腐都吃不到,你能想象那个丧气吗?可我的确见识过。还有,你能理解因为原因不明的失败,而后果却由一个无辜的妇人背着,行走在莫名其妙的乡俗旋流之中,任由乡邻指指戳戳吗?
是不是因为今天和从前的陋习、繁冗、穷讲究拉开了距离,返身而观时,方觉处处有趣?如果不是,我倒有信心说出内心的感受。
我喜欢做手工活,当然指茶饭、编织什么的,那些经你手慢条斯理不徐不疾,把时间和心思揉进去的作品,其精细和独一无二是流水线作业无法比拟的,为做而做的东西,避免不了敷衍。更何况,利益最大化使得人们计较成本,除非另有他图,谁都不会为了取悦你而奋不顾身。当下的杂乱,恰恰很难让我们去专注什么,哪怕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做一顿饭,都变得困难重重。
我们,当然包括我,宁可去关注别人以及别人的生活——有没有比我知道的更坏,或者是不是没我看到的好,而诸如对一棵菜、一朵花,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胃,花点心思,已是相当不屑了。
于是,我们受各种借口支配,以偷懒的方式,简化着我们的生活,对他人的搪塞乃至陷害,这边喊打,那边又半推半就。看似年味越来越淡,实则是我们对生活的用情,越来越浅。我们只好在怀念中,继续不知所措。
这里,自然不包括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奉献给工作以及志存高远的人,在他们这里,我仍是只有尊敬的。——最后这一句是专门挡砖头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