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迎着朝阳,爬到村后的山顶,面向空旷的原野,发出一声长啸。山谷振动, 绵延千里,天地之间,唯余茫茫。
风起云涌时,我情难自己。我想起了小舅。
小舅比我大一岁。他生活在农村,微驼的脊背,糟乱的头发,黝黑的面孔,呆滞的目光,站在人群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种过两年地,还做过几天小买卖,最后选择打工,只因为简单省心。他本性愚钝,不够聪明,斗不过心眼多的人,所以,无论是在村里帮忙,还是外出打工,干的都是脏活、累活,甚至危险的活。
他每天只有三件事:干活、吃饭、睡觉,除此之外,没啥理想,没啥嗜好。他感观麻木,反应迟缓,即便美女擦身而过,他也不会多看一眼。他的圈子很小,没有出过远门,国家大事都是道听途说。他不善于与他人交流,总是待在角落里当听众,或是想自己的事情。他永远不是主角,是人群中被忽视的那个。
他喜欢喝酒,多是在家独饮,或是有两三个朋友。一定要摆上桌子,弄几个现成的小菜,盘腿端坐在炕边。一杯酒下肚立刻改头换面,话多了,嗓门大了,脑袋也灵光了。各种发财的门路都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滔滔不绝。各种所受委屈的旧账也都能记起来,骂几句,发发狠。再喝两口,胆壮了,气顺了,高兴了。
他对酒严重依赖,大家都劝他戒掉,他喏喏地答应着,一次又一次,跟着一杯又一杯。对他而言,似乎只有酒精才能激活他几近凝滞的脑细胞,在恍惚间产生些许火花似的灵感,找到几份自信从容,找到活着的乐趣和方向。如此重要,他怎么舍得?
他有八个外甥,是他骄傲的资本,欺负他的人也因此有所忌惮。外甥们经常抢白他,他只有嘿嘿地笑。其实,外甥们之所以这样对他,是因为“恨舅不成才”。小舅是唯一的,尊重是必须的。特别是吃饭的时候,都会把他请到上位。这时,他就恰如其分地摆出长辈的架势,指使这个,教训那个,好不得意,甚是威风。
这种看似安然的日子,终不长久。去年春天,他因胸痛被送医院,检出恶性肿瘤。他才49岁。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他马上与别人分享。于是,好朋友来了,大喝一顿,又哭又笑,折腾到半夜。第二天酒醒了,他才想起来:我得病了,怎么办?
外甥们赶来,他刚刚放下酒杯。他笑嘻嘻地一如既往,好像得病的是别人,或是昨天的事,过去了。可见酒的神奇。做了两期化疗之后,他看起来不错。戒掉了烟酒,饭量不减,还骑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到处跑。
再一次见他是端午节,他已经放弃治疗,正躺家炕上看《西游记》。年少时他就喜欢《西游记》,如痴如醉。他收集一大堆各色妖怪的卡片,无论男的、女的,美的、丑的,一应俱全,没事就翻捡一番。几十年过去,依然没变。妖怪的世界最简单,只有打架、斗法和美味的唐僧肉。所以,简单的人适合与妖怪为伴。
他说现在吃饭困难,咽不下去。告诉我,医生说癌症已经是晚期了,很难治好。又告诉我,听说有中药能够治好这种病,很多人用过,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还说,听说到后期会吃不下饭,很痛苦等等。他什么都知道,眼神里有慌恐,他其实想问:我真的快死了吗?我没法回答。
我再没见他。一个月之后,我在山西时,他死了。
他一生没干过大事,几乎一无所成。没有留下荫及子孙的家业,没有创作出可以传世的作品,没有为社会作出特别的贡献,没有留下让人们口耳相传的事迹,甚至没有留下良好的口碑。现在有人谈起他,多是嗜酒和懒惰。还念着他,只因他是小舅。
他的离世,仿佛一只萤火虫飞过璀璨的夜空,不经意间且不起眼。他就像苟活在墙角的小草,悄悄地生长,悄悄地枯萎,来了,又走了,无声无息。“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竟然是属于他的人生注解。
他唯一留下的是警示,关于生活习惯、生活态度,以及健康。告诉大家,生命无常,总有某个时候,活着会成为最后的奢望。在此之前,还好的人们,应好好珍惜,善待自我。
……
斯人已逝,山河依旧。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生命将以崭新的姿态重装上阵、开启新的轮回。我迎着山风,乘着那蓬勃向上力量,像野狼似的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