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走在校园里,是个晴好的日子,阳光穿过落尽叶子枝干崚嶒的法国梧桐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同行的朋友忽然问我,你记得有句话叫什么天下人皆为利么?我脱口说,这是史记里的话,原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朋友忍不住赞我记性好。这倒不是我《史记》读得熟,只是这句话是初中历史课本里的名言名句,而《史记》我连一遍都不曾通读。
记得这句话还有另一个故事,蓦然涌上心头。小时候,我有个堂爷爷,和我爷爷是叔伯兄弟,个子高高的,皮肤不同于一般乡下老人的古铜色,印象里还挺白,清爽干净。我小时候同他并不亲近,但是有一天不知为什么,他心血来潮,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个梗概,堂爷爷当时讲的一定是抑扬顿挫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否则我不会记了近二十年,想必以后也不会忘记。
堂爷爷说,有一天,有三个新中了状元的人陪着皇帝来到集市上,皇帝让他们三个人分别用一句话概括集市上的情况,话越短越好。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说的话我已经忘记了,总之是语言不够简短概括也不够全面。第三个人的话我记到现在,只有四个字——争名夺利。我到现在都记得,堂爷爷讲完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眯缝着眼睛说,你看他概括的多好,四个字,什么都有了。人活这一辈子,还不就是为了名为了利。那时的我,也不过八九岁,因了这故事的奇异,一直记着。
那时的堂爷爷想来也不过五十出头。也是个冬天,冬阳稀薄,我们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堂爷爷兴致勃勃地,为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似乎,还不止我一个人,我是和小伙伴一起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小伙伴记得堂爷爷的故事,我一直没忘。
后来,读到《史记》里那句话,我脑海里瞬间想起堂爷爷讲给我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不那么真实,状元只有一个,皇帝也不大可能到集市上去,可丝毫不妨碍这故事中蕴含的民间式的智慧与洞达。堂爷爷就以这样的方式被我记住。《寻梦环游记》里,那个因女儿年迈记忆力衰退的歌手,在冥界几乎要消失了。如果真是如此,至少我的记忆里还有堂爷爷的影子,不知堂爷爷天堂有知会不会因此感到欣慰,他当年无心的一番话,曾在一个小女孩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我把故事讲给朋友听,忽然发觉,我很多年没有记起堂爷爷了。堂爷爷呢,似乎去世数年了。对他的最后一次印象停留在数年前,我连具体的年份都不记得了。那年寒假在家过年,萧瑟的日子里有车从门前倏忽而过,村里的人窃窃私语着,我才知道堂爷爷住院了,似乎快不行了。读高中后我就很少见到堂爷爷了,村里人的话,在我心里并未激起太多涟漪。而这个毫无征兆的冬天,堂爷爷以这样的方式漫不经心闯入我的世界,给我当头棒喝。
堂爷爷和我家住在同一个村子的同一条街上,堂爷爷家住最东头,我家在最西头,是个小村庄,相隔不过数百米。
堂爷爷家是酿醋卖醋的。在商品经济没有席卷这个小村庄时,家家户户吃醋都要到堂爷爷家去买。后来有了小卖部有了超市的袋装醋,还是有很多人会去堂爷爷家买醋,因为便宜,也因为怀旧。
记得小时候,每次家里的醋用完了,母亲就会从油腻腻的橱柜上拿出家里的醋瓶,然后寻出三毛钱给我,让我去买醋。家里的醋瓶要么是酱油用完淘汰下来的瓶子洗净装醋,要么是一只透明玻璃细口瓶,母亲怕吃亏,总是让我拿那只大一点的酱油瓶。我拿起醋瓶子攥着钱一溜烟跑到堂爷爷家门前大声叫嚷着,买醋啦买醋啦,堂爷爷家是油了黑漆的双扇小木门,门正中挂着两个农村老式房门常见的铁环,拍起来叮当响。通常,过不了一会,就会听里面脚步声踏踏而来,门闩吱扭一声,门就开了。若是无人应答,我就会用力拍一拍门上的铁环,狗听到叮铃啷当的响声迅疾汪汪大叫,家中人听了知道有人来,吆喝着狗就出来了。有时是堂爷爷来开门,更多时候是堂奶奶。印象里,二人总是一同在家,无论是哪一个开了门,另一个就会从屋里走出来,问一句吃了吗。
堂奶奶瘦削矮小,头发花白,面色慈祥却很少笑。堂奶奶见是我,总是小声问,买醋呐,不等我回答就扭身往前走,脊背微驼。我轻车熟路跟着堂奶奶来到醋房,看着堂奶奶弯下腰使劲把大缸上木板合成的厚厚的盖子推开,拿出年深日久暗红色的漏斗,我就顺势把瓶盖拧开,把醋瓶子递给堂奶奶,堂奶奶熟练地把漏斗插进瓶口,稳稳拿在手里,一手捏起舀醋勺子的塑料柄,麻利地探进缸内,勺子往缸里一伸,出来就是一满勺,这时,堂奶奶就小心翼翼地把勺子一抬,倾倒进漏斗里,一滴不洒。醋在漏斗里活蹦乱跳地往下流,淅淅沥沥如雨声,一勺下去醋瓶子还未满,堂奶奶就会再加一勺,通常第二勺才倒了一半,瓶里的醋就满了。醋瓶满了,堂奶奶就会递给我,我拧好盖子,说一声,奶奶,我走啦,起身就跑。这时,身后总会传来一声,没事来耍哦。
缸里的醋多数时候满当当的,在昏暗的瓦房屋里,褐色的水光荡漾,连盛醋的白色勺子都染成了褐色。也有醋缸见底的时候,有次去买醋,那口快和我一般高的缸就见了底,堂奶奶把半个身子弯进缸里才打了一勺出来,那次的醋打的很费力。该酿新醋啦,堂奶奶咕哝着。
堂奶奶家酿醋时,满村都飘着奇异的酸腐味。堂奶奶家酿醋用什么原料,我至今不知,以后也无从知道了。只记得酿醋前,会在场地上翻晒黑乎乎黏腻腻的东西,我还跑去看过一次,觉得太难闻离开了。偶尔,堂奶奶家也会酿苹果醋,少!
堂爷爷堂奶奶二人住一个大院子,后面的堂屋我从来没去过,小时候一直觉得很神秘。院子里没铺砖,土很瓷实,总是扫得干干净净,还常常洒了水,一点尘土不起。终日安安静静,家中少有人声,偶尔碰上堂爷爷的孙子孙女在,家里也不见喧闹声。二人靠酿醋维持生计,日子过得还不赖。
堂爷爷似乎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子承父业,酿醋。本地村小,消耗不了多少醋,那两个儿子都远赴他乡,以酿醋为业,据说其中一个儿子还靠酿醋卖醋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另有一个儿子留在老家,我叫他叔叔,诨号黄瓜。不知何意,也许是因为瘦,如一根黄瓜。这个叔叔不爱出力干活,又喜欢说大话,但人是可爱的,人缘还不赖。小时候我常到他家玩耍,他有个女儿和我年龄相仿,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很俏丽。他家的大狼狗还咬过我一次,去他家拍门,两只狗气势汹汹朝我扑来,眼神凶恶如饿兽,我吓得一步一步往后退,两只狗直把我逼到墙角,其中一只主人呵斥不及,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幸而天已凉穿了秋裤,没咬破皮,但使我至今对狗留有阴影。
刚读大学那会儿,我偶尔回家还去买过一两次醋,堂爷爷堂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后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也就没有机会上堂爷爷家买醋了。不去买醋,也就见不到堂爷爷堂奶奶了。印象里,后来的生意总是不好罢,村里有了集市,有了大超市小超市无数,连醋也分出什么陈醋米醋白香醋,上堂爷爷家买醋的人怕是越来越少了。
堂奶奶似乎去世的更早些。堂奶奶去世后,堂爷爷就一个人酿醋卖醋。几年后,堂爷爷也去世了。
堂爷爷不在了,村里没人卖醋了,谁也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不便。
堂爷爷家自酿的老醋却永远没有了。
——2018.1.16依烟于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