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是我爷爷,我俩相差64岁。
记忆中,他总是笑眯眯的,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他几乎从不和我提起过他的过去。可打小,我就发现自己家和别人家有些微小的不同。爷爷奶奶聊天,我听不懂,别人称呼“爷爷奶奶”,我们叫“阿公阿嬷”。
家族的历史被裹在爷爷几句轻描淡写的叙述里——“我家是外来户”,“那时候没饭吃,来了江西吉安”,“那时候多苦呢,吃观音土,树皮”。
今年春节,我回到家乡,知道了更具体的爷爷的故事——
他是潮汕渔民的孩子。因为饥荒,姊妹离散,一个去了泰国,两个留在广东,还有两个,在江西夭折。爷爷逃荒至江西后,日夜劳作,后来,与同是潮汕人的奶奶自由恋爱成了婚,才有了我们。
他这一生,被家人形容,“那是膝头盖听了都会流泪的”。
去年冬天,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爷爷去世了。
我想记录爷爷的故事,打捞这段家族史,提醒自己,别忘了从何处来。
走下去,活下去
到底是哪一年来的江西?
82岁的奶奶有些记不清了,“解放前几年,可能是1945年吧”。
大伯给出了一个精准的年份,1942年。
这个年份,听起来并不陌生。2012年,冯小刚导演的电影《一九四二》上映,海报看了让人揪心——一只指甲缝都黑了的手,拽着一只有裂纹的空碗,碗上边,停着一只蝗虫。握着碗的手臂,袖口已经磨破了一整圈,纤维翻出来,像老人的胡须。
破袖口下方,写着六个字:走下去,活下去。
当时,我并没有看这部电影。1942年,七十六年前,河南灾民逃荒,离我实在遥远。
我不知道的是,正是在这一年,爷爷随父母逃荒至江西。
《潮州志》等许多史料都记载了那次饥荒,由于日本侵华战争和自然灾害,潮汕各地发生历史罕见的大饥荒,人们吃喂猪的薯皮、米糠,甚至吃树皮、观音土,“饿殍载道,惨极人寰”。
很多人去世了,“像腌萝卜一样草草收埋”,广东省汕头市达濠区还留有当时的“万人墓”,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上,没有姓氏人名,只有“x月x日xx位”,那是当天收埋尸体的数目。
奶奶也在逃荒路上,她说,不用问路,后面的人跟着前面的人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到有吃的地方,搭起茅棚就安家了。江西省内的寻乌、安远、信丰、泰和等地,都留下了许多广东灾民。
爷爷当时的“家”,便安在吉安市泰和县的一处荒滩上,那里广东人众多,当地人管他们住的茅草屋叫“广东棚”。
饥饿年代,卖儿弃子成了寻常事。有句潮州话讲的是,“顾大勿顾细,放他去超生”,一些父母为了过活,便将较小的儿女卖给他人。《揭阳民国日报》刊登的一则新闻显示,泰和附近,常有居民买难童,照重量计值, 每斤仅七八元。
扎根
初到江西,爷爷只有13岁。
靠着自小太爷爷教他的掌船本事,白天帮地主家收割稻谷,夜里去河里“放竹筏”,走水路帮人运送木材赚钱。
过去,人们常说,做工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撑船的苦在于河道的多变,如果船搁浅了,不管多冷,人都要下到河里,用手搬石头砌堤坝,让水位变高,船才能过浅滩。
父亲的叙述中,年轻时的爷爷是家庭的权威,“吃饭没坐相,一筷子就打过来了”,“我们见到他,做事情仔仔细细的,怕经骂”。
但我的童年记忆中,他只是个头发花白的可爱老头儿。每天背着手四处走走看看,院子里种满葡萄、柚子、李子,李子成熟,领着我拿棍子敲,扑通扑通,砸一阵李子雨。
有段时间我迷养蚕,找不到桑叶,他会到处打听,给我“变”出一袋袋鲜嫩的桑叶。
下大雪了,他救下葡萄藤上一只冻伤的麻雀,冒雪给我送来,我们一起用纸盒和棉絮给这个鸡蛋大的小家伙安了家。
小时候,我听不懂爷爷奶奶讲潮州话,学个只言片语便问,这是什么意思?一次,我听见奶奶用潮州话说了一个三个字的词语,就一直缠着爷爷问,这是什么意思,爷爷说,“不知道”。
我急了,一连问了五遍,爷爷一次比一次笑得厉害,每次都很认真地告诉我,“不知道”,全家人脸都笑得通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三个字,就是潮州话“不知道”的意思。
可正是这个可爱的老头儿,带领我们家,在江西站稳了脚跟。
他年轻时强势,奶奶记得,婚后不久,“别人40块钱一个月请他去撑船,他不去,自己苦干,每天晚上挣20块钱”。
就这样,爷爷靠自己,从一个赤着脚的“广东佬”,成了当地的生产队队长。邻居形容他,“剥了皮都会跳”(方言:形容人聪明、生命力顽强)。
在中国,潮汕地区的人以“会做生意”出名,那里天灾不断,地少人多,养育的人民肯吃苦,非常节约,被称为中国的犹太人。
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下,他的4个子女,个个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父亲说,成长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感受到本地人的排挤,一个原因是因为潮州人特别抱团,还有一个原因是,“你阿公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没人敢欺负我们家”。
一别四十二年
饥荒过后,爷爷的母亲、两个弟弟都早早去世了,他那一代三儿三女,只剩下爷爷一个男丁。他唯一的姐姐,随夫去了泰国,剩下两个妹妹,寄养在广东别人家。
成年后,爷爷和广东的两个妹妹都取得了联系。但泰国的姐姐,音讯全无。
上世纪五十年代,“下南洋”的移民们有机会联络亲人,他们经由“水客”和一些民间侨批馆,给国内的亲人汇款、寄信。收款方只需将邮局转来的“侨汇单”上写明,收到粮食作物多少,就可取款。
远在泰国的老姑多次汇款至广东老家族人处,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亲人的讯息,石沉大海。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泰国老姑又一次汇款回国时,被爷爷的妹妹罗如英发现,她将爷爷在江西的详细地址写成纸条,粘贴在“侨汇单”的后面,回执到泰国。自此,爷爷终于和失散多年的姐姐联系上。
困难年代,爷爷家总能收到这位异国老姑的汇款资助。
远隔重洋,这对姐弟自1942年分别后,第一次见面,隔了四十二年。
1984年,爷爷和泰国的老姑在广东相见。彼时,他们都已50多岁了,一见面,老姑大哭,“分别时,我有三个弟弟,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了”。
2002年,老姑病了,腿脚不方便,再不可能回国探亲了,73岁的爷爷专程去广州办了签证,飞去泰国见她。
爷爷到达曼谷的前一夜,年近80岁的老姑通宵未睡,让人搬个椅子,坐在大门口的路边,等候爷爷的到来。
那次,爷爷在曼谷团聚了近二十天,老姑每天坐着轮椅陪他,变着口味地吃,看大象表演,去参观佛寺。
他们依然像小时候那样,说潮州话,喝同一瓶水。
分别时,老姑在机场嚎啕大哭,几十年不掉眼泪的爷爷,也忍不住一直抹眼角。
父亲说,他小时候,爷爷常教他一句俗语,“暹罗钱,唐山福”。意思是,泰国华侨辛辛苦苦赚的钱,很大一部分寄给了国内的亲人,这是国内人的福气。
他叫我,不要忘记老姑的恩情。
被留下与被遗忘的
到底哪一个才是家乡?
奶奶的回答是,选不出来,一个是生我的地方,一个是养我的地方。
父亲的回答是,那当然是江西了,广东是“老家”。
作为时代移民的一分子,爷爷奶奶和广东已经有了一定的疏离感,他们回广东探亲,小时候的玩伴不喊他们的名字,喊爷爷“江西哥”,喊奶奶“江西嫂”。
随着爷爷辈的老去,我们家和老家的走动,也以年为计算单位,一年一次,甚至更少。
作为孙辈,我依然能感觉到,这个家固执地守着某种传统,一些潮州味道,或是一些潮州乡俗,几十年不曾变化。
每年,我们要祭祖两次,除去清明,冬至也极为隆重。
一个大早,爷爷会带着全家老小,上山扫墓。男丁除杂草,清道路,女眷摆香烛,供奉食物。孩子只要能走路,都要按长幼秩序,郑重地跪拜、磕头、添酒、敬香。
除夕,全家人都要回到爷爷家团圆,不能缺席。进门先喝一碗甜汤,年夜饭上桌,酿豆腐、酿苦瓜、白切鸡、咸菜炆猪骨,这些潮州味道是年夜饭必有的保留节目,饭后,奶奶会给每人分一块她做的甜粄,寓意来年甜甜美美。
去年,爷爷去世了。这些传统,也在一点一点消失。
今年除夕,大伯一家去深圳和堂姐团聚了,奶奶和我们家一起过年。年廿九,父亲让我给叔叔打电话,邀请他们一家来我们家过年,叔叔说“我家6个人,太麻烦了”。
父亲急了,抢过手机开始用潮州话劝,“阿弟……”,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懂,但叔叔答应了。
父亲那一代,个个都会讲潮州话,到我这一代,已经没有孩子会讲潮州话了。
大家都说,等到我们这一代,那些散落天涯的亲人,很可能会变成最亲近的陌生人。
忽然记起,很多个看望爷爷的午后,阳光温暖,风中有玉兰花的香味,父辈们与爷爷奶奶聊天,讲潮州话,一聊小半天。
那时候意识不到,这可能是我听家人讲潮州话,为数不多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