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愿意你离开这个世界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四年了。

对于母亲的去世,父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母亲猝不及防的去世大大打击了他。他的良心受了极大的折磨,他也觉得对不住跟他吃了一辈子苦,没享一天福的母亲,言谈中颇有悔意。看到他如同年老力衰,失去了往日威风的狮子,如此可怜,让人生不出恨意,我们对他的极度的不满放下了。我们牵挂他,关心他,担心他一个人会有不测,常打电话让叔婶看看他是否安好。

他再不好,毕竟也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希望能从母亲的事件中吸取教训,亲人之间能珍惜亲情,互相关爱。毕竟母亲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们选择了原谅他,决定以后好好孝敬他。

他慢慢地地从对母亲的愧疚中走出来,日渐体验到自己进入老境的孤独与寂寞,于是,把母亲去世的原因归罪到我们身上。

他大骂弟弟,说不是给他看孩子,母亲就不会发病去世。他又大骂我和姐姐,因为母亲曾经也给我们照顾过几天孩子。正值母亲去世三年后的春节,他撕掉刚贴上的春联和“福”字,也撕掉了新年的喜庆和好福气,同时还撕裂了亲人的心。

四叔来了,苦口婆心地劝他,没用。他的怒火又烧到四叔头上,把四叔斥骂一通,四叔流着眼泪走了。

二叔来了,和颜悦色地劝他,不听。二叔那么好脾气的人,竟然发怒了,和他拍桌子打板凳公然叫板。

奶奶来了,看到她的大儿子如同魔鬼附体的样子,默默地流泪。

他如同恶魔一般瞪着恶狠狠的眼睛,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一想到父亲,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样子。

他是自私的,只是爱自己。

他并不真心爱他的妻子儿女。最起码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对于和他风风雨雨几十年,含辛茹苦养育了三个儿女的妻子,没有关心和体贴。轻则斥骂,重则拳脚相加。对于他的孩子,从小就是在他的打骂中过来的。只要他在家,家里气氛就十分压抑,我们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他。

直到大学毕业,不再给他伸手要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才真正松了口气。唉,终于摆脱“魔掌”了。

记得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带着五岁的女儿回老家,只因为一件小事,母亲又惹火了父亲。他又暴怒起来,他边用肮脏的语言大骂母亲,边用拳头击打瘦弱干枯的母亲。体力上弱势的母亲,回敬父亲的照常是无可奈何的咒骂。

从记事起,这样的战争就亲历过无数次。我只是旁观,没有制止。因为我知道我的努力只是徒劳,他们从来不听。

我还是可怜母亲,虽然明知她做得不对。对她就是鲁迅对祥林嫂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

我愤恨于父亲对母亲的打骂,但我不敢强行制止他,毋庸置疑,他会像对母亲那样对我。因为我们姐弟就是在他的暴力下,胆战心惊地成长起来的。

在我们家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不许任何人说他一个“不”字。

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职业是人们口中的光荣的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悲的是,我在他面前仍是那么软弱无力,轻如鸿毛,纵有天大的愤怒和不满,只能压抑在心里,对他稍有微词,在他那里就成了大不敬,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孩子不能和大人平起平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还是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基层政府干部。

司空见惯的场面并没有使我麻木,我愤怒,我伤心,我绝望,我的心在滴血。

至亲的亲人永远自相残杀,而我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作为一个看客。

这一切只是加重我从小就有的自卑感,在冰冷无爱的家庭里从小就形成的自卑感。

这种感觉有多糟糕,他们永远不能体会,在幸福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也永远不会理解。

这里没有我留恋的人,也没有可以留恋的美好回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痛苦和伤害。

我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来了!

我再也不来这个伤心之地了!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两个月以后的元旦,那天气温零下十几度,天气极寒。母亲因脑出血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去世时只有我那不到两岁的小侄女在她身边。

冬天天短,我弟媳下班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推开家门,屋里黑漆漆的,这才发现我母亲在地上躺着,不知昏迷多久了。我的小侄女趴在她奶奶身边,还在小声抽泣着,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高明的专家也没能留住母亲的生命,母亲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五十七年的生命里,痛苦远远多过幸福。

母亲是老实人,遇事只会愁苦,钻牛角尖,不会排解,常常看不开,想不开。

托付终身的人却成了自己的恶梦,加上常年的压抑和贫穷,她的不合群的乖僻渐渐显露出精神异常的迹象来。

她也不爱孩子,对孩子没有耐心,只是整天沉浸在自己的狭小的世界里,对别人有意或者无意的一句话,反复地寻思,直到琢磨出“新意”来。

正如一头老牛,把吃进胃中的草料一遍又一遍地反刍。

她也不像其他的做了母亲的坚强女人,丈夫再不好,生活再不如意,起码孩子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孩子是自己好好活着的动力。

她去世前的一两年,精神的异常又加重了,幻听幻觉。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自言自语,言行迥异于常人。

母亲生于一个山清水秀的美丽村庄,出生地和她的婆家有三十公里的距离。她是村里出了名的聪明人,从小学到初中,成绩都拔尖,尤其擅长理科。很多年以前,母亲曾经告诉我们,她不仅理科好,而且英语也很厉害,当时的同学们送她一个“英语大王”的美称。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闪着光芒的一双眼睛那么明亮,一直愁容不展的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好像又回到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意气风发的少女时代。

这时候,我们也受她的感染,因她的快乐而开心。

这在我家可谓黄金时刻,只是这样的黄金时刻极少有。

记事以来,家里的气氛总是压抑的,好像阴云总是笼罩着天空。

初中毕业母亲以二分只差落榜中专。她没有选择复读再考,而是回村到卫生室工作,做了一名乡村医生。

母亲说后来有个升入大学的同学托人来提亲,母亲嫌人家家庭成分高拒绝了。据母亲说那人性格极好,脾气也好,人又聪明。

那可是个重家庭成分的年代。姥爷曾是游击队员,因姥娘一个人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口,姥爷从革命队伍中退出,回来养家,没能革命到底。姥爷的这段不光荣的历史给他的孩子的心灵蒙上了阴影。

母亲因此养成了胆小怕事的软弱性格,也对她的婚姻大事产生了极大影响。

我有时想如果母亲考上中专,或者嫁给了她的这个同学,或许她的人生没有这么凄惨,能够多一些快乐吧?或许她的生命能更长一些,不会在五十七岁就戛然而止吧?

小时候我看到过父母的结婚照,那是一张二寸的黑白相片。记得相片上的母亲留着齐耳短发,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

在她少女的梦幻里,她一定是因为自己嫁了一个吃国库粮的男人,受到女伴的羡慕了吧?她一定以为自己找到人生的依靠了吧?何况这个男人是根正苗红的贫二代。

那时的母亲只有二十二岁。

她哪会想到嫁给了父亲,是她痛苦人生的开始呢?

新婚的祥和没持续多久,父亲便卸下温和的面具,恢复了暴戾的天性。

父亲是爷爷奶奶最大的儿子,他的下面有五个肩挨肩的弟弟和一个妹妹,妹妹还好说,长大嫁人就是了。可是他五个弟弟面临的盖房子,娶媳妇的人生大事,使他感到压力山大。村里有些刻薄人,早就放出话来,“他家这么穷,还这么多儿子,肯定有娶不上媳妇,打光棍儿的。”

这些话深深地刺激了父亲,作为家里的老大,他发誓“不能让一个弟弟打光棍”,并把给所有弟弟娶上媳妇当成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父亲暴烈的脾气,宁折不弯的性格,使他与领导同事的关系也不够和谐。

在父母大过天的年代,他对爹娘不能说一个“不”字,他不能把火气撒向自己的爹娘。

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的腰,他的压力无处释放。于是,他把拳脚伸向他远离家乡追随他而来无辜的妻子,并加以恶毒的咒骂。

有了他的三个孩子后,他又多了三个任他发脾气的私有物品,三只出气筒。

奶奶家里是非常贫穷的。年轻的母亲作为长嫂,面对一大群弟弟妹妹,不得不经常做出一些自我牺牲,放弃小家庭的利益,但母亲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贫困的大家庭生活总是捉襟见肘,父亲的暴烈和不近人情,让母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慢慢破灭了。

她总是望着娘家的方向,悲哀地哭泣。娘家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她想躺在父母的怀里诉说委屈,寻求安慰。附近有自己的姐妹,她想找自己的姐妹倾诉心事。可是,家是那么遥远,说回去哪有那么容易!

渐渐地,红润的面庞失去了光泽,变得枯黄了。她终日愁容满面,双眉紧锁。

母亲生我弟弟的时候大出血,由于家里贫困,连吃个鸡蛋都是奢侈,更别说什么营养品了。身体的亏空使母亲落下了气血两虚的毛病。

弟弟两岁的时候,国家开始抓计划生育。几十里地外的父亲工作异常忙碌,不能经常回家,我们搬家去了他工作的地方,借居在离他工作地点不远的一个叫莲花湾的村庄里。

在莲花湾生活的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童年记忆。在我记忆里,那两年也是母亲最开心的美好时光。

因为父亲工作的管理区搞计划生育的人手紧,我的母亲有文化,做过乡村医生,所以得到一个工作岗位。

记得有了工作的母亲整天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她买了一双黑平绒面的高跟鞋整天穿着上班,在一起上班的同事的帮助下,还学会了骑自行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自行车还是很稀罕的。那时候女人会骑车的很少。

在我的记忆里,那段时间的母亲整天笑容满面,是多么开心啊,那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后来,由于年幼的弟弟出了溺水事故,差点失去性命,这可把一家人吓坏了,母亲只能重新回归家庭。

在莲花湾住了两年后,我们又搬回了老家。因为生弟弟大出血落下的气血虚的毛病,母亲身体一直没有恢复,由刚结婚时胖乎乎的健壮女子,变得又黄又瘦,像水灵灵的红萝卜失去了水分,变得又焉又干巴巴的了。

母亲也吃了一段时间的中药调理身体,但并没有明显的好转。我放学回到家,她就给我看她蜡黄的手,说她活不多久了,我心里十分害怕。那时我在上小学。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即使母亲不会说话,不能做饭,不能照顾自己,只要放学回到家能见到母亲,心里也就安稳了,高兴了。

于是,我总是忧心忡忡,担心失去了母亲。经常半夜醒来,在黑暗中,我猛然聪床上坐起,大声呼喊:“娘!”,“娘!”直到听到母亲的声音,我知道母亲还在,才又安心睡觉了。

因为给叔叔娶媳妇盖房子要地基的事,父亲和村干部产生了矛盾。我家处处受到刁难,势利的村民也故意为难,有的人在走到我家大门口的时候,故意大声咳嗽几下,然后“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大门边。

这样公然的挑衅好像在说,“我吐的!就是我,你敢把我怎么样?”

软弱的母亲不敢去争吵,她反抗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屋里小声骂。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次,我们认为不会每个人都是故意的。但母亲就是固执地认为,这些人就是故意欺负我们。

每逢父亲回来,她就把这些事讲给父亲听。父亲却认为是无稽之谈,听烦了就骂她“神经病”,加以恶毒的语言。

后来,母亲就一心一意地听大门外的声音,无论是咳嗽吐痰的,还是大声斥骂孩子的,或者说话带脏字口头语的,她都统统认为是针对我家,故意欺负我家。

她仍然不出去,仍然在屋里自言自语地骂,絮絮叨叨不停。我们劝她,但她死活听不进去,十分固执。

她那时精神就有些异常了。

记得我读高一的那年,有段时间父亲腿受伤在家休息。有一次周末回到家,刚进家门就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追赶母亲,抡起拐杖要打她,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你咋不去死?你死了才好呢!”

我的心刀割一样痛,我可怜母亲,同情母亲。为了让她开心一点,我就经常做她喜欢的事,故意讨好她。在她揉面做馒头时,读书给她听,让她了解外面的世界。

对于这个比女人还会骂人的父亲,我从心里看不起,对于这个只会拿妻子儿女撒气的父亲,特别讨厌,也特别痛恨。

亲眼目睹父亲抡起拐杖追打母亲,那件事情对我刺激很大。我总是担心家里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对母亲的同情和对父亲的痛恨终日纠缠着我,不能再专心地学习,我的成绩也受到影响。

我发现我也成了一个敏感自卑的姑娘,遇事悲观,不像同龄人那样活泼开朗。

随后几年,我们姐弟三人相继考上了大学,这让我村的人再也不敢轻视。有人当面恭维母亲:“嫂子,三个孩子都是大学生,你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母亲却把这话理解成对自己的嘲讽,便生气了,板着脸回到:“我有什么福,你笑话我干嘛?”让人十分尴尬。

可能是受人欺负太多了,母亲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思维:别人不会对自己有善意。

母亲在五十多岁更年期的时候,特别容易烦躁发怒,疑神疑鬼。麦收时节,丰收的小麦脱粒后晒在房顶上,她左看右看,老是认为麦子少了,便认定一定有人偷了我家的小麦。我告诉她没看出来小麦有损失,她无论如何不相信,站在屋顶上破口大骂了好久。

我感到羞辱,仿佛看到村民们笑话她“真是个神经病”,那幸灾乐祸的样子。

父亲除了一如既往地斥骂和殴打,没有一点耐心的解释,没有一点关心,体贴,理解。父亲那时已经内退在家,有充裕的时间照顾和陪伴母亲,弥补早年的亏欠,但他什么也没做。

母亲好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整天大部分时间卧在床上。

我们挣钱后,往家里买水果,她说买这个干嘛,这么贵,宁可放烂了也不吃。

给她买了新衣,她挑三拣四地就是不穿。

我们姐弟结婚时,没看到她脸上应有的喜悦。

她的外孙女,孙女的相继出生,她也没有像其他的长辈见到孙辈那样开心。

她就好像麻木了一样,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得知她患有高血压后,我们带她去市里的医院检查,并且开了治疗高血压的药物。但是她服用后头晕,不舒服,就擅自停了药。

但是我们那时太年轻,不知道高血压会导致脑出血,严重了甚至会要人命的。

弟弟出长差,弟媳要上班,不得已,接母亲去照看不到两岁的侄女。按说父亲一起去好点,一方面帮忙照顾孩子,另一方面母亲也有个照顾。

但是,他那样的人,只是想着自己过得轻松自在,哪可能再为后辈付出。他常说的话就是“把他们供到大学就不错了,以后他们的事再也不管了”。

母亲去看我侄女后不久,我们回老家看他,他还笑着说:“你娘身体不如我,她活不过我”。

我心里一惊,简直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话来。要知道说这话的人可是我亲爹啊,他说的可是我亲娘啊。再怎么说,两人也是三十多年的夫妻了。

他的话真让人寒心,我听了心里冰冷,越发感到他的冷酷无情。

他这句话不到两个月就应验了。

母亲的去世让他伤心,他经常泪流不止。我只是觉得他的可恨,不知道他哭是因为愧对母亲,还是因为没有了任他打任他骂的出气筒。

母亲,五十七岁你就离开了这个让你受尽折磨的世界,还不能算是老人。我们参加工作不久,还很年轻,平时工作忙,孩子幼小,拿不出时间和精力照顾你,我们还没来得及尽孝,你就这么突然地走了,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伤心和悔恨。

想想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痛苦多于欢乐。你对一般人追求的吃喝享乐已经没有了兴趣,失去了享受美好的能力,很难有什么让你紧缩的眉头张开,也很难看到你的笑容。

想想活着对你已经是一种折磨,你已经体验不到常人的幸福。那么,母亲,我愿意你离开,我愿意你去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我的姥爷姥娘,有我大姨,你在他们面前就是小孩,他们会疼你宠你,弥补这几十年你在人世间所遭受的苦难。

母亲,愿你托梦给我,告诉我你现在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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