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新雪

故园·新雪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拜访莫扎特和卡拉扬

1.

二零一一年圣诞节翌日,我们暂别慕尼黑,乘坐火车离开巴伐利亚去往德奥边境的小城萨尔茨堡。

雪后的萨尔茨堡,天气仍是阴霾,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萧索的味道。

在萨尔茨堡,有一座横跨萨尔茨河的集市小铁桥。桥的一端是莫扎特的出生地,另一端则是卡拉扬的故居。而莫扎特的“第二故居”也在不远处。彼此这么近的距离,我想,曾经的卡拉扬站在自家屋子的阳台上就能眺望到莫扎特故居吧。

水面荡开的波纹一圈圈散入铁桥的阴影。行到桥中,桥身突然向下微微一沉,周围人却恍若未闻一般继续向前行走。冰冷深暗中蓦地亮起一星火光,忽明忽暗,淡紫烟雾笼出一帧黑发中年男子漠然如石雕的侧面。

他放下烟,抱起吉他,软软的音符就这样流淌开来。酒客闻音搁下高脚杯,饮前浸过冰的酒液轻柔起伏,杯壁结了一层细密水珠。古城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浓酽风雪。

2.

“请问莫扎特故居怎么走?”

“就在那儿,不过要到正面还得穿过一条街。”

顺着摊主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面前一幢并没有任何特别的黄色小楼,“Mozarts geburtshaus”几个字显得有些陈旧和黯淡。故居门口聚集着众多观光客;古旧的地板哑哑的声音,在楼梯间悠长地响起。在几个房间的墙上画着莫扎特的家谱,陈列着莫扎特使用过的乐器。玻璃柜里则存放着莫扎特的乐谱手稿以及家信。其中有一样体积不大却引起我注意的,莫扎特的头发。这也许是我们唯一可以接触到作曲家本人的一样遗物了吧。我拿出手机拍下了它,当我想继续拍时,管理员制止了我。

马蹄声在古城巷陌回荡,广场上还未完全撤去的圣诞集市前游人如织。

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贴切:“萨尔茨堡除了莫扎特,啥也没有。”而鲁成文先生对莫扎特的评价是“可俗又可圣”。

在萨尔茨堡,无法避开莫扎特。橱窗里、集市上摆着几乎所有能想出来的莫扎特产品:莫扎特巧克力、莫扎特明信片、莫扎特啤酒、莫扎特音乐盒、莫扎特玩偶、莫扎特套头衫……他无处不在。莫扎特给予他的家乡那么多,而萨尔茨堡却将莫扎特逼向了不归路。因为同其他所有伟大的音乐家一样,莫扎特知道自己的伟大,明白小小的萨尔茨堡留不住他,于是作为报答他将自己的“形象权”交在了这里。

然而天才的产出总是可以兑换成钞票;我们也可以设想莫扎特看到自己的肖像被涂在鸵鸟蛋上摆在萨尔茨堡礼品商店里出售时的欢欣雀跃;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设想莫扎特倘若在世会有什么反应,而在于不管我们如何厚脸皮地剥削前人的遗产,必须能彰显这些遗产的伟大并且将其用在不玷污其光彩的用途中。

可是莫扎特的音乐同很多古典音乐一样成了心情音乐。古典音乐的情感范围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但在商业上,总是被贬低为舒缓神经减轻压力的良方,也就是被归为所谓治愈系音乐。莫扎特、萨蒂、维瓦尔第等人的作品都是这类精选集的常客。

相比于博物馆里那些具象的展品,有些时候我倒更愿意相信莫扎特那些谜一般的传说。二百二十年前,凛冬之雪。铰链枯涩的呻吟声中,门漏出一隙余光,来人的影子一格一格曳下石阶,脚步声竟也是消弭无形。就在一个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夜里,他被永远埋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哪里——也只有他老人家才懂得怎样珍惜这位天才。尽管生于萨尔茨堡要塞脚下,然而从绝境长城以南至北方的霜雪国度,那才是锻打出他躯体骨骼的寒铁。

3.

当然萨尔茨堡还有卡拉扬。可不知为何除了少人问津的故居、一个以他名字命名但似乎与他没什么关系的广场以及少量的唱片(相比莫扎特而言),在城市里找不到其它与他相关的信息。难道是因为莫扎特的光芒太过耀眼,盖过了指挥大师的风采?难道是因为卡拉扬曾加入纳粹,戈培尔的宣传家甚至把他渲染成一个“奇迹”,而使他在家乡的名誉遭到了永久性的破坏?一个显得有些沉重的话题,这个话题卡拉扬生前自己也是讳莫如深,不肯轻言。

然而对于试图建造恢弘建筑的人,我向来心怀崇敬;那庙堂的结构、纹理,也是我探究的兴趣所在。卡拉扬应该满足我的愿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卡拉扬已变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所代表的一切,也已成为界线与标尺。比起其他音乐家来,卡拉扬留下的各方面影像是过于奢侈了,上百小时的音乐会、歌剧、排练录影,精工细作,多由指挥家生前亲自监制。

我算不上什么古典乐迷。条件所限,并没有所谓爱乐人淘碟的经历。几年断续的聆听过程,也是从前人剖好的切面去聆听德意志的呼吸;于我而言,似乎更多的是寻找一种韵律,一种节奏,一种可能,一种方向,一种关乎德意志的梦想。

《德意志镇魂曲》。在这部勃拉姆斯称为人道主义悲伤和安慰的挽歌的手稿上,赫然提着——“愿哀者得蒙祝福”。这是写给生者的安魂曲。

卡拉扬EMI 47年版本。可以想象,战后的德国草色微茫,万木萧瑟,战争的魔影还在覆盖人们破碎的心灵。对于经过浩劫的人们,任何的轻歌曼舞都会显得不合时宜。我想,卡拉扬不是去赴一场音乐会而是一次战斗。Elisabeth Schwarzkopf 与Hans Otte 也仿佛不是歌手,而是战士。慷慨、激昂并且决绝。我甚至感觉,他们是攥紧拳头,目光灼灼地演唱。在卡拉扬电光火石的棒下,维也纳爱乐表达出的音乐不只是音乐了,更多是一种力量,一种尊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而单声道那种坚硬厚重的音响,更加重了这种力量。

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卡拉扬式的纪念碑。

我出生时大师早已作古,那个时代早已结束。犹记得那年,我有幸观看了一场由卡拉扬的弟子汤沐海指挥的中德合作的音乐会。说是领略大师遗风未免夸张了些,然看到海顿《升f小调告别交响曲》的演绎,乐手一个个离开,仿佛渐渐暗淡的烛光。

萨尔茨河边,故居前的铜像神情平静。激情似已化作绵延不绝的温情。这亦是向上苍作祷的手势与表情。

4.

我站在萨尔茨河的这边眺望着对岸的堡垒和雪山,忽然间生发出莫名的怅惘。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此刻当多年来于梦中萦绕的场景就真真切切地呈现眼前,却有种不真实的做梦般的感觉。

我想那么多人中会不会只有我哭了。

放慢脚步,抬头打量灰白的建筑,那黄昏后的一线天际像灯光一样明亮照在头顶。

离开萨尔茨堡时我看见远处皑皑的雪山——那是天堂一般的地方,几乎是和天空融合在一起的巨大。

车窗外似有夜莺婉转啼吟。以信仰为坚甲,可伴我行遍天下…… 虽有千人仆倒在你左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 晚祷声零落。旗帜飘垂。风带来了远处人马的强烈气味。贵族老爷们的侍从和城堡里的马夫们前后呼喝奔走,将马匹驱入马厩中给草洗刷。纤细洁白的暸望塔上溅满了攻城之日脂火爆燃的黝黑污迹。

梦中天色澄净,萨尔茨河在冬日里裹着一层参差不齐的浅色冰壳。奔流堡头飘扬不息的霍亨索伦家族的旗帜越来越远。女武神并肩骑行,布伦希尔德金眸盈满温和笑意,有如醇厚芬芳的美酒。 *

记忆在夜晚。从昨日赶往黎明列车,沿途落叶匆匆覆新雪。

于是放心地沉入睡乡,愿一夜好眠。



2011年12月26日写于慕尼黑,2011年12月28日整理于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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