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3、郑思寒

Chapter3、郑思寒——我只是有点可惜

 

我又在做梦了——百分之百确定,因为——我见到了我妈。

她只有二十岁,俏生生地立在我面前,眉目生动地让我自惭形秽,我已经丑的像具被抽干血的东西了。整整四周,二十八天,我已经开始困惑,除了发呆,还有什么其他能够表达情感的方式。毫无知觉的麻痹感使我无法调整出合适的表情来应付她。我笨拙地伸出手,去抓她。她马上出现在更远处。

我完全明白我在想什么,梦里却说不出话,好像有人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使劲喊,出来地只是咿咿呀呀,我暴躁的脾气在梦里变本加厉,恐慌和无助压住了胸腔,发出咕噜咕噜的母兽般的怒吼,她冲我咯咯的笑。

我站在原地看她,我想:我知道那就是你,别走。

不需要说话,一抬手,就知道对方的想法。她笑着转身,高声叫着:“暖暖!暖暖!”我踉踉跄跄地跟上去。她跑得太快了,几乎是飞。我来不及看脚下,一瞬不敢瞬地盯着她的背影,长长的乌黑的头发,不是远的不可见,也不是近的可以触及。奔跑的节奏越来越快,场景也在迅速的更迭,我不敢说话,怕跟丢了她。

我们在春天的原野相聚,跑过了四季,来到了森林。

希腊神话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藏着仙女和树精的森林。我拨开旁逸斜出的树枝,她正背对着我站在镜子一样的湖面上,湖边长着水仙,我笑我妈一把年纪了玩浪漫。

怕惊动她,我屏息走上去,梦里的光线时明时暗,末日之年,世界只剩我们两个。等我真的走到了湖边,她却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梦,完好无损地断裂了。我沮丧的趴在水仙花旁边,看到了水里的倒影。

那根本不是她。

是我。

 

我陡然睁开眼睛,意识呼啸着撞进脑子。第一眼是女领导坐在我床边。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么……

“嗨。”我说。

她把湿巾递到我面前,一声不吭。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后,低下头狠狠地擦脸,以抵挡像呕吐物一样散发着腥气的羞愧。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种年过四十的女班主任的动静,不,女教导主任:“思寒,我们必须要谈谈。”

我拨弄一下头发,坐起来,看墙上的挂钟是下午三点,妈的,居然睡了两个小时。这是四周以来,最长的完整睡眠了。

“不,你从一点半开始叫,叫到两点开始哭,哼哼唧唧到现在。”

我疑惑:那句“妈的,居然睡了两个小时”说出来了吗?

“听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原来你不说,我们也不问,可是你看你从放假回来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哪天晚上不做梦不尖叫?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彻底畏缩了,我用后背死死抵住墙壁,用手抠住床单,求你了,别,别让我听到那个名字……“是叶东隅对不对?这么些天你们也没联系,思寒你跟叶东隅到底怎么了啊?”

我没出息地打了个寒战,28天,我结结实实封印了28天的名字。28天,我感觉自己一点点痊愈,一点点修补。可是她,那么轻易地就在我已经洞开的身体上重新剜了一个口子,暗黑的血从里面一刻不停的淌出来,我想要她闭嘴,可目力所及都是被打散了的色块,鼻翼被空气压在一处,我只能大口大口地用嘴巴呼吸。

“思寒你去哪儿!”

“思寒你站住!”

“我和……和……叶东隅分了。”别说了,放过我吧。我都能说出他的名字了。

“不要任性!女孩子不要任性!你舍不得干嘛要跟人家分手啊?”她的五官被自己的苦口婆心扭曲了。

“不是我,是他提的。”我微笑,谦恭而有礼。

没有动静了。我想老天爷打算放过我了。

“那我去跟他说。”

牙齿猛地闭合,击打后的余震震得下颌发酸,我转过身来,指甲扎进了肉里,死死的盯着她:“你去说?说什么?”

“说你在梦里哭着要他别走。思寒,想他就去找他,你拧个什么劲儿啊?”

“我在梦里哭着要他别走?”身体的那个大洞被冻住了,“那你知不知道,我梦见的是谁?”我笑了,“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叶东隅,一次都没有。我梦见的,是我妈许寒,”我温柔地说,“我想她,那我是不是该——‘想她就去找她’?”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寒颤。

走的时候,我用尽力气带上了门,想用那声巨响把自己从噩梦中惊醒。

 

雨下得很不利落,连累得空气湿漉漉的,可能是黄昏的缘故,暖黄加点靛青,怪异地安宁。

我戴上帽兜,去车库开出那辆有些年岁的雪佛兰。她说的对,放假以来,我活得像个山顶洞人。这一个月,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老郝发短信来,问我同学聚会去不去。我直接打电话回的他:“去,为什么不去。”手机飞出去,我知道又该换新的了。

躺在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个同学聚会是专为我而设的,所有人都会盛装出席,静静地期待一场好戏:主演是我,或许,还应该加上那两个人,但我是当之无愧地角儿。所有人都想知道,我是会歇斯底里还是会绝地反击。我去了,无论我怎么表现,都会变成一个笑话:我失魂落魄会遭人耻笑,我满不在乎会被认为是强撑场面。而如果我不去,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是这样的一个我:我会打扮地光彩照人花枝招展,我会礼数周到笑容可掬,我会大声地招呼叶东隅和李焱,衷心地祝他们白头偕老断子绝孙。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该大度、宽容、风度翩翩?就因为我是被劈腿的那一个?妈的。

 

我不玩失踪,不玩离家出走,更不想让谁为我担心。我只是很想一个人静一静,郑思寒要是因为这点事就去“那边”找了妈,那她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只有在电影里才有的事儿就都白瞎了。

给女领导发短信:“出去找周凯散心。九点回来,别担心。”

 

周凯是个定心丸。不光是领导的。也是,嗯,也是我的。

    我妈在他小时候就说:别看这孩子平时上窜下跳,可关键时候数他稳重。

发短信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扯上了他,一来是让领导安心。二来……

这不二来了,街口那个就是他。

二百五,趿拉着拖鞋就出来了。

 

“老大,好歹想起我还健在啊?”

“少废话,上车。”

“得了吧。就您这精神状况,我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我又没保险……”

我打着空档猛踩油门,发动机震耳欲聋盖过他的贫嘴。他却早已开了车门,把我赶到了副驾驶座上。

“在家干嘛呢?”我把脑袋锁近帽兜,闷声闷气地没话找话。

“DOTA”

“哟,对不住。”

“哟,不敢当。”他还是那副找抽的样子,“说什么也得给你家领导面子不是?”

我咬牙:“如果只是因为中学班主任的面子,你现在就给我下车。”

“屁,中学班主任才到哪儿啊,我这是爱女心切!”这熊孩子从初中就女儿女儿的叫我,因为这熊孩子是周凯,我才忍。当然了,他要是在人前叫一个试试。

“屁,这叫母子情深!”看到没?这就是周凯对我的意义。

从六岁那年第一次见他算起,到现在十六年。他目睹了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狗血剧情,他是我的历史,我的荣耀,我的不堪,他是我的背景、我的纪念册,我的见证者。他的独一无二在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了解:我不吃冷饮随身必带唇膏不喜运动酷爱油画沉默是发脾气的前兆而扔手机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一路小跑拉着我,横穿伏尸百万的战场,我们身经百战的达成了铁血的和平,那个心照不宣的协议是:在他面前,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站起来。他是大剂量的吗啡,让我暂时忘掉疼痛,他使我在面对老天爷大手笔的安排时不致疯掉。这样弥足珍贵的陪伴让我得以心智正常的活到今天。

    玻璃上的水渍像蚯蚓蜿蜒而下,我弓起腿全身缩进座椅,下巴抵在膝盖上。车里放着陌生的音乐电台。女主持用甜腻的夜店口音说下一首歌是the day you went away,周凯刷地一下切了台。

我抱住自己格格笑了起来:“大哥,你怎么比我还入戏呢。”

周凯不接话,目光看得不知名的远:“看,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挪地方了。”我转过头,趴在玻璃上。有多少年没来了呢?

“那边,市里最大的超市。”“嘿,到咱们的中学了。”“姑娘,我记得你那时候老拖着我想进这家游戏厅呢。”“喂郑思寒,这可是咱们这儿最繁华的地段。”

……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周凯带我围着整个S市转了一圈。他说了很多很多无关痛痒的话,介绍那些我以为早就与我无关的人事。

他肯定知道我的事了。但他一句都没提,一句都没有。

我看着他在灯光下暧昧不清的侧脸,好几次都想说,周凯,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的,这一个月你都干什么去了?你听说之后,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看看我呢?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生活,我知道你是有女朋友的人,我更知道即使是十六年的朋友又怎么样。可是,周凯,我真的很介意,这一个月你为什么都不出现?

 

“暖暖,暖暖。”

shit,居然睡着了。

立交桥下的高速公路灯火辉煌,我从来没有见过。

突然想起什么,“几点了?!”我疯狂地翻手机。

“十点十分。”

“糟了!我跟领导说九点回去!!”

“呵呵。”他满脸一个幸灾乐祸,“你甭回去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什么叫我甭回去??你在她面前进我的谗言?”

“你家领导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了,郑思寒小姐今晚露宿周家。”

“露宿?露……你让我睡阳台啊!”

“怎么可能?!!!”他惊悚地看着我,一脸“你说你这个人心理怎么这么阴暗”的表情,春风满面地说,“我让你睡屋顶(*^__^*) ”

 

好久没来周家了。确切的说,我妈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来过周家。

周爸和周妈是看着我长起来的,所以印象里总是青头白面的壮年人。突然见到,我咬着舌头,差点就发出“怎么老成这样了”的惊叫。

我不叫叔叔阿姨,我叫周爸周妈。周爸人老心不老,我们做邻居的时候他就是孩子头,周妈为他好跟小孩闹数落了他八百六十回,他闹到第八百六十一回,周妈也就不稀得管了,他每次给我和周凯买零食时都故意给我多买一袋,周凯为这事还找我妈哭过,我妈就让我把多出来的给周凯,我当着我妈的面贡献出去了,我妈一转身,他就得吸溜着鼻涕乖乖地递回来。后来周爸不领着我玩了,我就知道我不再是孩子了。

推开周家的门时,周妈正在数落周爸不洗袜子。看见我站在门口时,两个人同时呆了。我杵着,周凯推了我一把:“你们看谁来了。”

周妈脸上的黄瓜片全掉了,跑上来一把抱住我突然就哭了:“多少年了,你就是犟,你就是不来,你这孩子你数数!你数数多少年了!”

周爸从我身上掰下她,曾经给我做小飞机的大手伸出来想拍拍我,伸到半路突然就劈向了周凯:“小兔崽子!!思寒要来你怎么不说一声?!!快去把你袜子洗了!房间收拾干净了!!”周凯嗞溜一声窜走了。

我努力环视这个家,想从中看出一点小时候的样子,突然发现主卧室门口,钻出来的一个白皙的小男孩,漆黑的瞳孔是矛盾的怯意与好奇。我跟他探照灯一样的黑眼睛对视,愣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起了颤音:“这是……天佑吗?”

周妈抹了一把脸,去薅小孩:“快,天佑,姐姐都快不认得你了。”

这时,周凯的房间传出一声惨绝人寰地怒吼:“我擦!!熊孩子!!是你把我袜子泡杯里的?!”

天佑刷的一下不见了。

“都长这么大了……”我盯着天佑刚刚呆过的空间,好像他还在那里似的。

周妈生他那一年,我妈去世。

我再也没来过周家。不过周凯带他出来玩过,他那时口齿不清地叫我“寒姐姐”。

对于周凯新添了一个弟弟的事实我记忆犹新。因为他曾经无比悲情的质问过我:“郑思寒你说,为什么不叫他周小凯?居然叫周天佑!!太过分了!!你说我爸那时候怎么就不好好替我想个名呢?偏向!哼!什么周天佑!!周小凯才对!!!”

周妈从主卧拎出周小凯,啊不,周天佑,说:“今晚跟哥哥去睡客房。”

周天佑张牙舞爪,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不要!!!我不要跟他睡!!!”

周凯站在浴室门口,笑得一脸风骚:“乖~今晚跟哥哥一起睡哈~~~”

我看着这张狼外婆的脸,不忍心小红帽惨遭不测,摆手说我睡客房。周小凯同志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周妈攥着我的手说客房通风不好,让他俩去睡,她去周凯房间给我换新床单和新被子。

周小凯在做最后的挣扎:“我要跟寒姐姐一起睡!!”

周妈哄他:“你是男子汉了,跟姐姐一起睡羞羞羞!”边说边在他脸上画着杠杠。

我们当时还无法预料周小凯同志抱着墙沿子,将吼出的一句振聋发聩的宣言,即使十年后,还会被拿来作为他早熟的证据——“那我以后娶了寒姐姐还不行吗?!!!”

…………

寂静……

…………

最先反映过来的是周凯。

他气得脸都绿了:“娶娶娶娶你妹!我都没说娶,你还敢娶!!”说着就把周天佑拖进了客房。

我倚着门框,笑得眼酸。

 

夜安宁的罩住这座童年时代的小房子,这个地方护佑着我爱的人们,散着暖黄的光。我揉揉太阳穴,整个人都松弛了,因为我发现,那些整日纠缠着我的尖叫声突然消失了,世界安静下来。

周妈打水给我泡脚,我歪在椅子上。

思想松懈了守卫,妈妈离开时的记忆就趁机逃了出来,这一次,我没有慌不择路的怨恨自己,没有如临大敌的把它们关回去,我只是闭上眼睛,认真地翻看,我不想再逃了,毕竟,能躲到哪里去呢?那年我十三,没出息的求周凯,我跟你去你家过行不行?你爸妈分我一半行不行?周凯小屁孩,哭得跟什么似的,爬起来就去找他爸妈商量。我哆嗦着咬他肩膀,说我就是这么说说,你要是敢跟你爸妈说,咱俩这辈子就是仇人了。

周妈的发梳力道恰好的按摩着我的头皮,我能听出她声音里懒洋洋的欣慰,是那种江南小镇上,时间过得很慢,日子过得很久的阿婆才有的调子:“这姑娘,头发真好……”

我应该是笑了,天与地渐渐闭合,昏倦至极……

 

看见阳光的时候,我的脑袋在枕头上拧成45度角,满心陷入巨大的惊奇之中——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我没有做梦、没有尖叫、没有啜泣、没有惊醒。

我慢慢坐起来,头发散落到裸露的肩膀上,凉凉的。我长久得凝视着从窗台投进来的光,伸出手,在空气中浸润着,阳光穿透手指,现出粉色,像新生婴儿的皮肤,我抱起自己凉丝丝的低垂到被子上的头发,兴奋地翻个身,扑倒在枕头上。

我又活过来了。

 

“寒姐姐,我能进来么??”

我打了个激灵——等着!!

“你别起床啊寒姐姐!!你千万不要起床啊!!”

我三秒钟套好衣服,呼啦一下拽开门。压抑着塞住他嘴的欲望。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端着餐盘、仿若迷途的羔羊似的周小凯同学——“呀!!不是说别起么?!”

我倚在门框上,看这只只到我腰部的羔羊,一副失落的样子:“嗯,这是……”

“妈说你不用起床,让我端来,你在床上吃。”

我不由地站直了,伸手接过来:“我跟你们一起吃去。”

“你把那个‘们’去了吧!”

“啊?”

“爸妈都去上班了,哥哥出去了,所以现在只有你和我~”周小凯扬起脸看着我,一脸纯真。

“那早饭……”

“妈做好的。她临走的时候吩咐,要我听着你屋里的动静,确定你醒了就端给你。”

我抖抖:“你耳朵还挺灵呢……”

周小凯丝毫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讽刺意味,得瑟起来:“那是!~~~我一大早就搬着板凳坐你门口听来着。哎呀寒姐姐你好能睡啊~”一声长叹,周小凯同学苍老了十岁。

我却想象一大早一只羔羊搬着板凳趴我门上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我匆匆洗漱,拉起他的手去吃早饭。

餐桌上,周小凯放下汤匙,一脸严肃:“寒姐姐,跟你澄清个事儿。”

我纠结了,思考我十岁的时候,会不会用“澄清”这个词儿——“请讲。”

“那啥,昨晚说要娶你的事……”

噗~——“对不起,其实我已经过了吐奶的年纪。你接着说。”

“寒姐姐,是这样的。我已经跟我们班的李晓彤私定终身了,所以……实在抱歉。”

我擦着嘴角的奶:“那啥我不介意,周小……天佑,真的我不介意,祝你们幸福。那小屁……小姑娘叫啥?李小龙?”

“李晓彤!!!!”

“咳咳,小彤小彤……”我觉得我应该说一句“早恋不好”之类的话来教育教育他,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义正严词地说,“姐姐相信你的眼光!”

周小凯悲壮的点点头:“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叼着甜甜圈,目光坚定:“同志放心!绝不出卖党的秘密!”

 

“什么秘密啊?”

防盗门嘎哒一声,周凯双手抱胸站在门口。我的甜甜圈顺势掉进牛奶里。

“我跟寒姐姐说,你不让我娶她……”周小凯颇有武侯弹琴退司马的架势,只是不晓得尿了裤子没。

“边儿去~”周凯把车钥匙“啪”的扔到茶几上。

我斜眼看他:“你带我的车出去干什么好事了?”

他耸耸肩:“秘密~”

我继续斜眼:“油钱你付。”

他应该是被我的神来之笔惊艳到了,嘴角抽搐:“郑小抠……”

 

吃完中饭我们就出了门。我们指的是我和周凯,有个小的被锁在了家。

周凯突然歪过身子给我系安全带。我怪异地瞅着他。他以他的一贯德性说:“防止你一会儿跳车逃跑。”

他是对的,当我意识到他要带我去哪儿的时候。

“周凯,我不想……听见没……我不想回去……你别逼我……”

“郑思寒,当年你在这儿落了件东西,不想拿回来?”

我站在了明扬中学门口。

三年高中,三年大学。离开明扬,六年。

周凯轻车熟路带我去了七年级一班,熟稔的掏出钥匙开了门。

“钥匙哪儿来的?”

“跟地中海借的。”他径直坐到了倒数第二排。

“今天上午你去找的就是他?”

“嘘……”他突然把食指放在嘴巴上,很用心地听。

莫名其妙。

我能够见到六年前的郑思寒,在倒数第三排。其实直到现在我的样子也没有大改。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似乎忘了我曾经有多讨厌这个地方,那些坚硬粗砺的感情历经时间沙漏的淘洗,终于不再伤人伤己。

他告诉我他要娶王焕雪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大的情绪,除了转着他收藏的红酒,审慎的盯着他。倒是他,些许的局促。也是,班主任成为你继父的续弦也就是你的继母的概率能有多大?这样的大运让我给撞上了。我只是有点头疼,我连他怎么称呼都不清楚,又怎么称呼即将到来的那位?叫声“老师好”是不是很不给面子?那就一并叫领导吧。

其实我是很感激的,因为领导要娶谁并不需要经过我批准,可他还是略带尴尬地坐到了我面前:“思寒,我要跟你王老师结婚了。”

我的第一反映是:“那幅画挂到我房里吧。”

他摇头,巧克力色的眼睛在金丝眼镜下显得心事重重:“你放心,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在做保证。

我冲他微笑,我不担心他娶谁,因为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吃亏,我无条件相信我妈的眼光,你张舒豪是个绝对正派的人。

我跟他碰杯,他惊异地一言不发,我小口抿着,有些调侃地说:“你喜欢女强人,原来是我妈,现在是王焕雪。一般人驾驭不了的女人。”

他拿过我的高脚杯:“小孩子喝酒不好。”

我笑,低下头:“那幅画挂我房里吧。别让王老师为难。”

“思寒,除了你没人介意。你却觉得除了你谁都介意。”他的脸隐匿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思寒,你妈妈……”他停顿了好久,才说,“我再也遇不见第二个许寒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可你现在要娶王焕雪了。”

他盯着我,压抑着胸腔里的情绪,愤怒亦或悲伤,无论怎样,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在任何情况下失控:“思寒,《新娘》是我送给你妈妈的,谁都别想拿走。你,也不行。”

夏加尔的《新娘》,1:1的复制品。我妈嫁给他那天,他送她的礼物,从那一天一直挂到现在。着红色礼服头戴白纱的新娘向着大海般静谧的天空飘去,旁边是一只拉小提琴的山羊。你感到爱随时都会来临,快乐挣脱了万有引力。

有人说,夏加尔有七个指头,两副面孔,和一个飘浮在城市上空的头颅。花朵都向上飘浮,飞向云朵,在遭遇光明与永恒的瞬间快乐里死于不死之中。他的两副面孔一副向内、一副向外。向外可以到达俄罗斯那黑色的村庄,山谷里的紫丁香,白色的马匹,美丽的贝拉;向内可以到达梦境、潜意识、预感、直觉,以及镶嵌着现实碎片的幻想合成物。夏加尔一生都在为他挚爱的贝拉作画,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贝拉死后再次结婚。人们常说,艺术家的生命通常短暂,可夏加尔却活了98岁,并且有两个妻子。但除了贝拉,再没有第二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画中,我想夏加尔在失去贝拉的41年间一定很寂寞,那不是另一个女人可以填补的,也是永远不可能填补的。

末了,领导若有所思地说,“思寒,或许你长大了,比哪个女人都强。”

我破涕为笑:“女强人可不好当,你别咒我。”

女强人的闺女也不好当,上课的时候,王焕雪一叫我起来回答问题,班里的气氛就立马变得诡异,但她神态如常,举止自如,不亲昵,不冰冷。这女人,真是。

最无法忍受的,是我变成了一只消音器,每次横穿走廊,我所到之处的人群都会迅速安静下来。呵,牛逼。我妈临终时的情景被他们绘声绘色的讲出来,光我听到的版本就有三个。我就纳闷了,我妈临死的时候你们是站在她床头了还是守在她门口了?

除了周凯,没有人跟我有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可这并不能证明我是个社交白痴,他们的圈子只是不对我开放而已。还好不久就中考了,搬完东西我发誓永远不再回来。选择一中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按片划分,那里的老同学最少。没错,这就是我的择校原则。

 

“刑满释放”后,虽然感觉上自己仍是一个逃到异乡的通缉犯,但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有人再关心我的那点破事,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跟自己说,暖暖,我们重新来过吧。

初冬的晚自习课间,我跟静从外面看雪回来。一个女生跟静打招呼,静兴高采烈的回应她。女生突然止住了脚步:“郑思寒?”

我困惑的点头。她热情地说:“替我向王老师问好。”

无数个声音涌出来。

像被打了一闷棍,血四溅开来,我以为我越狱成功了,我以为再不会有人知道我本来不姓郑,我以为那些声音已经消失了,我以为我再也不是别人眼里例外的那一个了,我以为,我以为,都是我以为。

……下雪了……妈妈……为什么我叫思寒……爸爸在哪里……张叔叔……因为爸爸很想念妈妈……暖暖!暖暖!回家你回家!我没事!……下雪了……他叫你思寒……回家……周凯……我妈妈情况不太好……滚出去!信不信我把你从这里推下去!闭嘴!……妈妈……妈妈……思寒……许寒的寒…

“思寒。”有人在叫我。

我抬起头。

那个声音说:“没事了。”

 

开校会那天,大家轰轰隆隆的往操场赶。静满面通红地折回来——思寒,有人找。

叶东隅站在我们班门口,像希腊雕塑里的太阳神,校服可以穿出这种效果,真难为他了。

他在等我。

“想不想翘掉校会?”

我静静的盯着他:“去哪儿?”周围人来来往往,全都在看我们。

“装着过去的地方。”

我摇头:“我的过去不好玩。”

他前倾身子,露出狡黠的微笑,男生特有的凛冽气息冲撞着我的嗅觉:“不是你的过去,是一中的。”

跟叶东隅去校史馆总比顶着大太阳听些无聊的官话强,午后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墙上,好像一个有预谋的冒险。奇怪的是,看门人并不在。我指指办公室:“没人管吗?”

叶东隅别有深意的笑了一下:“被老头盯着多没劲。”

这个男孩是个拙劣的演员,尤其当我看到我妈的毕业照时更加确信这一点了。他煞费苦心的安排这样一个巧合,可能是因为他并不确定我看到我妈年轻时的照片会怎么反映。他只是本能地认为这对我很重要。

没错,这对我很重要。

离开时暮色将至,在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我带着校史馆饱满的夕阳离开,耳朵里流淌着钢琴声,纷纷扬扬的大雪下在脑海里——

Follow the notes upon the journey

At first sight marks one's destiny

Once the voyage comes to an end

Return lies within hasty keys

 

我停在三楼的楼梯口,跟他说‘再见’。他反应迟钝的继续走了两步才停下,迟疑地看看远处七班的门牌,又回头看了看一班的门牌。像是才知道我们必须要在这里分开似的:“哦,到了。”我点头。他声音突兀地说:“那再见!”

我微笑:“再见。”

“嗯,再见。”他却并不走,那只有我走了。

“郑思寒!”

我转身看他,他指指我手里的照片,说:“老照片都比较容易脱落,还是多翻拍两张比较保险。”

我双手持着照片的背面,怕手心的汗渍污了它,感激地说:“嗯,周末我就去翻拍。”

“要不,”他没所谓的说,“我可以……”

我脱口而出:“不用了。”

他双手抄进口袋,点着头:“好,那……再见。”

我点头:“再见。”

他转身离开。我想了想,叫:“叶东隅!”

他马上跑了回来,我扬扬手中的照片,局促地说:“谢谢你。”

他不断点着头:“哦,不客气。”

有点棘手诶,我想说“你可以走了”,但那不太礼貌,所以我又白痴似的说了句:“再见。”

他好像也意识到“再见”说的太多了。所以这次他说的是:“好。”

暮色完全降临,我拍着扶手,走那条长长的走廊,低下头,深深微笑给自己看——

暖暖,其实,被人喜欢,也挺不错的。

 

“郑思寒?嘿!”周凯被放大数倍近乎惊悚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啊”地一声推开他。他揉揉乱糟糟的黑发:“我还以为你掉魂了呢……”

我从凳子上起身,一点斗嘴的兴致都没有。

记性太好,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在这样一个阳光丰盛的午后,坐在倒数第三排,捡出那个掺杂着时光腐味,浸润在流年里的你和我,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清洗。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你我的初见,我甚至会想起午后的这间小教室,在里面,我曾经心如止水又伤筋动骨的想过你。

遇到你之前,谈恋爱对我来说异常艰难,因为我不会与人建立更加亲密的联系,可是你,一点一点靠近我,压抑着我的恨,那么小心,那么辛苦,我不知,除了爱上你,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来报答。我知道我个性乖张脾气古怪,我更知道你被我庞大的恼人的自尊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滥用你的善良、有恃无恐的挥霍你的耐心,因为我确定你每次都会回到我身边,你会一遍又一遍的打我电话,即使我一遍又一遍地挂你电话。

 

屏幕上终于跳出你的名字时,我按下跳出胸腔的心脏,迫不及待的听你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你说,思寒,我们分手吧。

就像五年前的晚自习,有个声音跟我说,思寒,没事了。

我咬紧牙,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好”字。

接下来的场景模糊而破碎,像每次跟妈妈在梦里相见时那样清晰。指骨在挂号键上嘎嘣作响,却没有足够大的力气。

我听见自己说:“我要你现在来一趟。”

“思寒……”你迟疑地叫我,“你……”

我深深吸着空气中的水汽:“这是最后一个要求。”

当然,我听到了我想要的:“等我。”

 

三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我握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站在四楼阳台上等他。眼前赫然是校史馆饱满的夕阳,耳朵里流淌着钢琴声,纷纷扬扬的大雪下在脑海里——

Follow the notes upon the journey

At first sight marks one's destiny

Once the voyage comes to an end

Return lies within hasty keys

三个小时零二十分钟后。

合欢树下出现我最熟悉的身影。他还是穿那件天蓝色的T恤,飞羽般的头发,脚步踉跄,像丢了竖琴的阿波罗,从这儿望下去,脑袋长在脚上,滑稽得很。

“思寒,我来了。”

我把手机贴在左耳旁,好像看见脑袋长在脚上的小人儿嘴巴一张一合。

我得偿所想的舒了口气:“很好。”我趴在窗户上看他,“现在,你可以走了。”

天蓝色T恤晃动起来,跑离了合欢,跑到了楼前,现在我只能看见一个头顶了。“思寒,下来,让我见你一面!”

“东隅,你走吧。”我把头歪在铝合金窗框上,贪婪地看他,看他天蓝色的T恤,发白的牛仔裤,飞羽般的黑发。

“思寒别这样!要不然我上去了!”

“东隅,”我闭上眼睛,“听着,我就是想折腾折腾你,只有你现在走,我折腾你的目的才能达到,我的气才能消,所以东隅,你马上走,好不好……”声音中突如其来的哽咽猝不及防,“你就让我再折腾你最后一回行不行?”

天蓝色静止了,站了很久很久,终于,彻底地,走出了我的生活。

 

你问我,当初我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答应做你女朋友。

我说,因为这样的组合,走在街上很拉风。

你笑我虚荣,我骂你笨蛋。

真的好笨啊,这种话也信……

我只是有点可惜。当年那个煞费苦心要知道我名字的男孩哪里去了?当年那个在班级门口像天神一般等我的男孩哪里去了?当年那个可以拉着我的手从教导主任面前走过的男孩哪里去了?当年那个忍受了一层楼的灰尘只为单独跟我看一场展览的男孩哪里去了?东隅你说啊,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啊?

我只是好怀念那个下雪的晚自习。那个阴湿的墙角,你半跪在我面前,用手握住我筛糠一样抖的肩膀,一点一点用力抓紧,然后你说,没事了。东隅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能跟哪个男孩子谈恋爱的话,只会是你。那时我甚至觉得,你的手是我整个十七年流离失所的最后一站。可是你让我等了那么久啊,那么久才问我,久到我都来不及装一下矜持就答应了你,你这个混蛋。

我们不止一次的遭遇选择,我选甲,你选乙,我若坚持不肯松口,你就会选甲,小人得志的我反过来笑你“没有原则”,你低下头,眉眼融化进温柔宠溺的夜色,一句话堵得我退路全无:“你就是我的原则。”

思念像刺破的血,一瞬间潋滟成海,我发疯一样地从床上跳起,赤脚去摸窗台上的手机,我想在你走远之前叫住你,东隅你回来吧,你回来好不好,你喜欢上别人又怎样,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暮色四合,凄怆的乌鸦从梧桐树上仓皇逃走。手机从四楼坠下的时候,映着夕阳,发出耀眼的光,我双肘支在窗台上,望着那堆零星的银色碎片出神:“差点被你害死了。”

一段回忆应该有其寓意性的结论,否则它只是一段无稽之谈。关于这段回忆的结论就是:曾经我以为,我可以因为一个人而背弃郑思寒,最后才发现,我为了郑思寒抛弃了所有人。

 

临走的时候,我回头问周凯:“你说我在这儿落了件东西,是什么?”

他仰面对着天空,故弄玄虚的说:“你已经找回来了。”

感觉自己被涮了,我刚想说:“你!去!死!”

他却大步流星地把我甩在身后,清朗的声音响彻在明扬的上空,密密匝匝的罩下来——“回家!姑娘。”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6,214评论 6 48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8,307评论 2 38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2,543评论 0 34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5,221评论 1 27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4,224评论 5 371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007评论 1 28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313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956评论 0 25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441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925评论 2 32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018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685评论 4 32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234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40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464评论 1 261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467评论 2 35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762评论 2 34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