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离农历霜降还有五天时,无论我身处何处,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故乡那漫山遍野的油茶树,以及有关油茶树的那些美好记忆。油茶是南方丘陵地区普遍种植的一种油料作物,多年生灌木。叶片呈椭圆形带锯齿边,叶片向着阳光的一面油亮有光泽,背着太阳的一面则略显粗糙。油茶花花色洁白,开在秋天,白色花瓣像一只精致的小盏,小盏的中心是黄色的花蕊,如果运气好,小心掰开一朵油茶花的花瓣,你能看见里面那一汪油光粘稠的花蜜!小心嗦一口,能甜到心底去!油茶树的果实是一种类似金桔大小的硬壳果子,晒干后果壳会爆裂开来,露出里面的油茶籽。往往一个油茶果里面藏着三四颗油茶籽,这些油茶籽形状不规则,饱满瓷实,表面略显粗糙。村民们将油茶籽晒干榨油,就是上好的山茶油了。我出生在湖南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里,村民们世世代代聚居在村中地势平坦的洼地,洼地用来种植水稻和油菜。洼地周围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地。祖辈们在每一座山头都种满了油茶树,密密麻麻连绵不绝,也不需要浇水施肥,只需每年按时采摘即可。我们村从祖辈流传下来的采摘日是霜降前五日,据说只有到了这一天采摘下来的油茶籽产油量最高,品质最好。约定同一天上山采摘的目的,大概也是为了防止偷采别人家的油茶籽,同一个时间进山,各家到各家的山头去劳作收获,各安其位,共同遵守着这古老的习俗。到了那一天,当地中小学会放秋收假,小孩们不用上学了。全村男女老少也有如过节一般,天不亮各家各户就忙乎起来,早早地吃完早饭挑着箩筐、背着背篓拖家带口地出发了。平时僻静的进山小路突然变得繁忙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村民们热络地谈论着今年的果相和收成,谁家的枝头挂果最满,哪一个山头的果子最大最红的消息在满山飞。我们家有整整三个山头两大片山坡的油茶树,渺渺茫茫一大片,离家有三四里地。每年的采摘日,我们一家四口齐上阵,我和弟弟也早就热络地盼着了。收获让人喜悦,劳动让人快乐,村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舍得错过这场盛大的劳动,都小大人一般积极认真地投入,履行着作为家庭成员的一份责任,也从劳动中获得一份小小的尊严。古老的劳动法则,让朴实的孩子变得如这大山一般坚韧,坦然自若地生活在这方山水间。我和弟弟主要负责采摘地势平坦地带那些小矮树上的果子,新鲜饱满的油茶果,有些红润漂亮充满朝气,有些青涩带着些许的稚嫩,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如一个个的小灯笼挂在枝头,着实诱人。我们把果子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到小背篓里,小背篓满了之后再倒在箩筐里。两个箩筐装满之后,再由爸爸挑着送回家。挑油茶果是个辛苦活,一担果子沉甸甸的,有一百多斤。那时候的爸爸,真是健壮有力,满满一担果子他都不需要歇息,一口气能运到家里。摘累了,我们会在山上找各种乐子。比如吸茶花蜜,摘一根茅草抽去里面的芯,就变成了一根天然的吸管。找到那些有着满满一盏花蜜的油茶花,轻轻将管子伸进去,埋头一吸,那甜蜜滋味真是值得一辈子回味。除了花蜜,秋天的山上还有各种野果子,最常见的是一种紫黑色的饭豆子,结在一种小灌木上,摘上一把塞嘴里,酸甜可口!还有一种野果叫糖刺子,果子形状很特别像个封口的小喇叭,浑身长满了刺,熟了的果子呈明黄色,摘下一个小心去掉尖刺,尝一口有淡淡的甜味。有时,累了就啥也不干。随地找片茅草地,往干净枯萎了的草地上一躺,看看天看看云,让山风从耳边静静地吹过。那时的天蓝净极了,高远空旷,像水洗过一般,只有丝丝白云在悠悠地飘着,时间在那一刻也似乎凝固了…….几天之后,油茶果就摘完了,各家各户用来放置油茶果的房间里就会堆起一座小小的果子山,新鲜的果子或红或青,圆润明亮,还带着山里露珠儿的清新,闪闪发亮的果子照亮了农户们简陋的家,这时的村庄一片丰足与喜悦的气氛。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堆起来的油茶果简直是天然的游乐场,成天在油茶果堆上爬上爬下,一脚陷进去了,正想拔出来,另一脚又陷了进去,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到堆上玩了起来,最后总免不了招来大人们的一顿笑骂。等到出大太阳的天气,各家各户都会把油茶果搬到地坪里晾晒,一晒就是好多天,直到把果子晒裂开来,露出里面的油茶籽。等油茶籽出来得差不多了,就要分两层扫起来收回:上面一层多半是壳,会夹杂着一些油茶籽;下面一层多半是籽,夹杂着一些壳。晒干后的油茶籽混着油茶壳,需要一点点把籽捡出来。这可是是慢活,反正也不着急,有一个整个冬天在呢!于是,婆婆媳妇小孩们齐上阵,在背风的墙角,拉开架势,搬出桌子,用一个大竹盘装上满满一盘需要分拣的茶籽,就着冬日里暖暖的太阳,一颗一颗地捡起来,丢进干净竹筐里。漫长的冬日,暖暖的墙角,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茶籽清新的香味,村里大人小孩聚在一起捡茶籽的场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些曾经一起捡茶籽的婆婆,也早都不在人世了,妈妈和那些曾经年轻的婶婶们,也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而我则在千里之外的城里的电脑前,怀念着那份远去的温暖。每一颗茶籽,从开花到结果,经受了山风的吹拂,雨水的滋润,一路饱经风霜,终于长成一颗颗靓丽的成熟了的果实,颤巍巍沉甸甸地悬在枝头。再经村人们的手,采摘、晾晒、分拣,终于迎来了它们生命中最隆重的一场蜕变:榨油。村里有一个榨油厂,说是厂,其实是一个简陋的作坊。榨油厂在村中间的大队部,那一片聚集着有米厂、油厂、中药店和小卖铺,是村里最最热闹的地方。榨油厂里有高高的灶台,有一台榨油机和一台粉碎机。茶籽需要在灶上炒热,再用粉碎机粉碎,再上灶台蒸熟,蒸熟之后再用稻草、铁环制作成一个一个的油茶饼,再把油茶饼一个个地码上榨油机,工人们再用里撞击榨油机,一滴一滴地挤出茶油。粉碎机是一个大大的圆盘,四周是一圈铁槽,圆盘的中间伸出十几根铁轴,每根轴的末端连着一个铁滚子卡在铁槽里,再由发动机带动那些滚子,不停地滚动碾压槽里的热茶籽。为了防止茶籽掉落,每个滚子上都扎了一把稻草,起到扫帚的作用,边滚边扫。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粉碎机边上,看着那些滚子不停地转啊转,那些稻草就像一个个排着队的士兵,从我眼前一圈一圈地飞过,真是有趣极了。新压榨出来的茶油,香气浓郁,榨油季里,整个油厂香到隔几里地都能闻到。榨油厂正好连着爸爸的中药店,小时候我和弟弟成天泡在爸爸的店里,中药香混着茶油的香,是我这辈子闻过的最好的味道,那些成天混在爸爸店里的日子,也成了我一生中最温暖的回忆。那时候,爸爸还年轻,我们还小,日子过得慢悠悠,只是转眼我和弟弟都长大离开了家,爸爸也老了,那些关于油茶树的记忆成了永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