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分水岭,大约在于对待明天的态度上。悲观主义者,总以为今儿的脚底下站着的,就是人生或人生某一阶段的制高点,越活儿越出溜儿以致抽抽儿,那是不可避免的宿命。下滑内塌,九牛曳不回。一日不似一日——明天不会比今日好,肯定的,那还有什么好高兴的理由?通天大悲中,举着草棍儿走的蝼蚁,往死里走呢,哪是回家钻洞里?啃草的鹿,吃几口抬头瞧瞧,吃几口抬头瞧瞧,不知什么时候被老虎豹子当草一样给嚼了,眼里老汪着一洼泪。秋园中的向日葵,花盘最大的先低了头,且恒是探进秋园中锋镰头一份上好的祭刀物。筷头子爱成型的红烧肉,红烧肉爱五花三层,而五花三层,是一头猪最理想标准的生长理念。托生只公鸡,秃尾巴最安全,长了翎儿,终究要被毽子惦记上,疼,在街角处等着。
悲观主义给自家营造了一个泥穴,泥穴的斋名叫无欲无求。彷如此,便是戴上了人世间行走的安全帽,天上掉下啥,——即便是馅儿饼,也不会砸到自家头上。无欲无求,是更大的一种求。心如止水了,这世界总不好意思再折腾水——没事儿她撩水玩儿,那岂不是耍无赖?世道呢,还偏不能遂了谁的意,天底下根本找不出静止的东西。
想通了这一层,我把自己从泥淖里萝卜一样的拔了出来——没喊我的邻居白兔子帮忙。
福禄寿三杯,这是我一个哥哥在酒桌上很严肃地传授给我的人生经验。他极认真的摆好三个同样大小的杯子。人生是一个常数,这个杯子多点儿,那个杯子就少点儿。喝那场酒的时候,我哥哥心情不大好,他老爷子刚查出得了血癌。
这样的理论,不大难得到。寺庙捐款箱旁免费送出的书,随意翻看一页,其立论基础都大都源于此或至少出离不远。我的悲伤,来自于那位哥哥的教育背景,——人民大学的哲学博士;来自于我哥他家老爷子得病的年岁,——八十五岁。虚茫啊,可够多么虚茫,面对那虚茫,人生是多么的手足无措呢!
读了些书的中国人,有很坏的一面。靠写字为生的人中,坏得尤其明显。有时候,宁可吃些眼前亏,也不肯轻易放下耍耍人的心思——凭借从书中得来的那点儿微薄的技艺。赵南星《笑赞》开篇头一幕,误作太行山而为代行山还赢了一顿便宜饭吃的那个书生,就是个活生生被吞噬的例子。鲁迅说:皇帝要臣子尽忠,男人便愈要女人守节。暴力的逐层传递,到了指着写字为生的人跟前,算是兜了底。写字的人,名与利的皮囊罩着,极难有一口清新的空气吸。特定场合特定时段,难免不说违心的话。这种伪,往一端发展,近类于牌鸡汤,另一端辄是“纵做鬼,也幸福!”
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句话说得霸道。孝子倘能依靠棍棒打出来,那,这世间之事到简单至极。什么事儿,打就成了。棍棒所由来,贴着佛家当头棒喝的良善,我倒是不十分反对——那根源来自于不如此不会记牢不当为而为的事情——承担后果以及启悟将来。
假若包藏祸心,仅以抡棒子教育为名,为的是孝席子下面掩盖的那个顺字,那样的父亲,简直该死。以顺为孝,不好也好,不对也对,哄着捧着,这天下岂不是一个太上皇领导着皇帝,皇帝下辖若干个中皇帝,中皇帝统领繁繁孽孽的小皇帝,小小皇帝……
真诚在当下的中国,还是稀缺物。颂扬,大多时候爱被国人当成一种允许入围的廉价门票。被捧的人知道,捧人的人也知道,大家都知道,谁都不点破,共同消费着眼下的欢乐。解构,重新定位词语是这场欢乐大戏中的一个微末细节。比如“老师”,比如“大师”,比如最近娱乐界新冒出来的“导师”。
汉语出现了新动向。虽然这种动向的危险早在很多年以前就被萧乾罗孚们警告过。问“您府上是……?”被问的主儿会以“我府上是……”作答,闪了“鄙乡”不用。
前一阵子闲得无聊,在一家文学论坛上瞎逛。该论坛理论版首席版主,年岁六十上下,也能写,动辄千言,偶尔还敲些理论文字携掖一下文学后行人。仅从文字上感受,大致站队于善良人群里。在下多事儿,跟了个小帖,挑了几个错字病句。停了两天,那位老先生有工夫搭理我了,错字改完,回了一句:“夫子抱拳谢过!”挺江湖。
您去市场买菜,看见对面陌生人拉链没拉严,提醒一句。那人拉好裤链,笑着扭头对您说“父亲谢谢你。”您什么感受?
推荐了川人袁庭栋的一本书《古人称谓》,甩了几句片汤话,闪人。
我相信鲁迅是爱这个世界的,虽然他说过“一个都不原谅”那样的话。对旧文化的揭批也好,对新文化的警醒也好,终归是希望这个世界的明天比今天更好,少一个糊涂虫是一个。该说的话,说尽了,“花开花落两由之”,那也是说过做过之后,澄清的滤网不是谁都能扛得起来,更别说在文化的水池中恣意捞抄——哪怕几下子呢。
仅从以上,我的浅显认知,我以为鲁迅是典型的乐观主义者。
北工大第一食堂,高冉,老铁,我们仨。时不常地找点儿酒喝喝,对我来说,犹如往人生的旺火盆中浇一点儿水,墟墟的蓝烟冒上来,迷蒙的林壑间,点缀个三五户人家般的朋友,令我觉着人生美好无限。
用高冉的话讲,“分享”了他刚瞅完的一部电影《等风来》。一个励志加爱情的叙事结构。一男一女,因为滑翔伞而结缘,而穿戴好设备站在悬崖上等风。高冉讲那个故事的目的,大约为开导老铁,老铁最近生意上不大如意。更多的,也为自家解心宽。我们先前创立的那家企业,只剩下高冉一个老人儿,他也不是不想走,主要是还有几十万块钱拿不出来套着走不了。每一提起这个,高冉总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无奈状,他一苦大仇深,我就忍不住大笑。闹得高冉总结说我找他喝酒,就是为了冲着笑话他来的。兴文也这么说,他所指的是脑袋上白头发根数的多少,有位老先生也这么说,七十多岁老先生所指,是背着我们往编辑部给美女编辑送躬耕自炖的牛肉被发现一事。
酒桌上总得有点儿让人能笑出声儿来的事情,甜杯苦盏问舌头,那些写律风的诗人们爱用典,既然人生是个笑话,凭什么就严禁我来寻些典故呢?
所以我觉着,以上这些人,都是乐观主义者。他们比晶晶强。
这一段时间,我比较恨晶晶。我对他的恨,源自于酒桌上他说过的一句话。晶晶最近迷上了旅游。先是进藏,然后尼泊尔的干活,不停蹄。自从那遭乐山大佛脚底下濒江临竹喝过之后,出京,回来都找我喝上一口儿。那一次是参加过一个三日的沙漠远足,轻描淡写地把那三天的跋涉总结成一句:“我算他妈知道了,差一步儿都走不出来,少走一步儿,甭想出来。”
最可气的,那天他没喝酒,一直不停地要水喝,彷佛生而为人,能喝上水就应当念佛。
极端的条件下,容易降低人生的乐观点。悲观主义,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小眼儿觑着,一有空子一定跳出来企图浸润你的人生,也包括我的人生。
人这一生,有些东西很多东西应当省着花,有些则应当跟我的金妮学——盆子里的食,捡好的吃。喜在望中,薄皮儿大馅儿,多汁。有今儿没明儿的做法,不一定都行得通。撞南墙得一个青包的奖励大概其常有,乐观主义的信徒,大约不大爱嚷疼,往往都是自己揉揉,默默把那个青包揉到脑后头去。
再不,就是在盛世新婚噼里啪啦,如雨点儿落在帆布篷上,分不出个儿的鞭炮声里,换个卧姿,把长嘴扎到自家胸毛的软暖中继续睡,——睡觉,是比较把握能做好的一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