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里二三事之(一)雨里赶清明
她挑在清明节回家乡,假期不长,三天,但是好像也够用了。
雨是在她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下的,沥沥淅淅,不算太大,可是也没停过。她坐了一天的车,努力地睡觉,努力地看风景,努力地听歌,努力地不去想过去,终于在傍晚时到达了县城。第二天一早,她简单的收拾了下自己就去拥挤的车站里寻车子去村子里。期间在路旁的超市里买了些适合老年人吃的点心和水果,零零散散的买了好几个大口袋。她还想帮老人买些日用品的,可是她已经拎不动了,天又一直下着雨,只好作罢。
车子弯来拐去地跑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还是到了。她撑开伞,下了车。看着眼前那座沾染了许多岁月痕迹的老石桥,记忆里这座桥很长很长,长到走完它老人都要坐在田埂上休息好久。她并没有往前走,她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在想些什么。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口袋勒白了的手指,稍稍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转身走向了马路对面的小杂货铺。每一步看起来都有些沉重。
乡村的雨天总是这个样子:没有办法出门做农活,就连去菜园里摘些青菜下个面条打发一顿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几个妇人坐在杂货铺门旁边一边做着手里的杂活一边唠家常。看着从车里下来了人都朝她望了过去想要猜一猜她是哪家来的客人。待她慢慢走近后,杂货铺的老妇人似乎认出了这个看似陌生的面孔,朝女孩慈祥地笑了笑说:“孩子,回来了!”她回了老妇人一个微笑,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将手中的口袋轻轻地放在了一口相对干净的地上,收起伞放在台阶的大石头上,才转身看向老妇人问:“秦奶奶,家里还卖东西么?”
“卖,卖。”老妇人眯着眼睛,一边将挡在路中间的凳子挪到角落里,顺手捋了捋散落在脸庞的头发,将它们粗略地别到尔耳后,然后询问她“你要拿些什么东西?”
”纸,香,炮竹,还有纸钱,都帮我拿一些吧。”她不经意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再帮我拿盒火柴吧。”她淡淡地补充到。
“哎!好、 好。我都帮你弄好。孩子,炮竹你要五块的还是十块的?”
“您看着拿吧,您算算一共多少钱。”她看了一眼五块的,又看了一眼十块的,最后看了看老妇人,转而从背包中取出钱包。
老妇人想了想一下,靠近了一些轻声地问道“是去看爷爷么?”
她轻轻地点点头,随后不语。安静地看着老妇人将东西一份份装进口袋。
“那就拿十块的吧,声音响,时间也长一些,爷爷听见了知道你来看他,他也高兴。”老妇人将最后一件东西放进口袋,递给了她。
她愣了愣神,随后接过老妇人找的零钱转身除了装杂货的房间,来到厅堂,老妇人随后也关门出来了。坐在屋子门口的那几个媳妇看见她出来了忙停止了窃窃私语,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一边对她尴尬的笑了笑。她也回之淡淡一笑,拎起了地上一个个口袋,走到门口又拾起了折叠伞,准备艰难地打开,老妇人忙半跑着过来帮她撑开,递到她手上。她接过伞道了谢便走进了雨中。她依稀可以听见身后又是一片小声的私语,但没有理会,径直向石桥走去。
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再加上下了一夜的雨,不太好走。她一步步走的很缓慢,转过这边的山路,十几户农家小院就立在了眼前,排在最前面的那家,就是她要去的地方。门是半掩着的,她每走一步,房子就更近了一步,再走一步,再近一步。知道她走到房子的面前,站在了房子的台阶上。她停在了台阶上,喘着气环顾了一下四周,或许是下雨的关系,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眼前的房子显然也没有主人在家。
这是一栋老房子,老到里面包裹了老人家一辈子的回忆,房子四周种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花草,好像是有意种下的,又向是随意将种子撒了一把的。老房子前面不远处,种了一颗李子树,树干很粗,以前每年都会结出又大、又红、又甜的李子,够周围的孩子吃上很久。不过现在早被砍去了大半,只留下光秃秃的粗树干,上面嫁接了两三枝细细地梅花,看上去极不协调,听说,如果活了能卖上一个很好的价钱。再往前是一个下坡,下面是一大片草坪,草坪上是几条被人们日积月累踩出来的小道,一条通往正前方的大河,一条则通往两边的菜园子,菜园内种上了各种家常的蔬菜,周围菜园的周围则是很多茶花、紫罗兰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鲜艳的花儿。春夏的时候,各种花儿都交替的盛开着,虽然品种杂多,颜色各异,但看上去也没有显得很庸俗,反而在绿水青山的环绕下、在小桥流水人家的点缀中,看上去尽显唯美。
大河里的水变的很是浑浊,应该也是下雨的关系,雨水将泥都冲刷下来,浑浊了河里的水。她短促地皱了皱眉。毕竟,她还是想要看到它清澈的样子,清澈地一如从前。
深吸了一口气,她推开了掩着的木门。家里很暗。她放下雨伞和口袋,将木门全都推开后才有光线走进房子,她才看清了里面。将背包放在摇椅上,她随手拉了一把木椅子靠着木门坐下,脱下泥泞的鞋子还有湿透了的袜子,她从身后的墙边取了一双旧布鞋套在脚上,随手将自己的鞋袜扔在了角落里。擦了擦脸上还有发梢的雨滴后,顺着门口向对面的山上望去,山的顶端已被云雾缠绕,看不清了,但她就喜欢这样看着,小时候,她也喜欢。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急着去寻找屋子的主人,也不急着收拾包里被雨水打湿的行李,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看着远方。
坐了大概有小一个小时,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撑着伞出现在了门口,老人边走边懵懂地看着她,她终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她也不上前,也不说话,就这样咧着嘴笑着等着老人走近,老人弯了下腰,将脸伸到她的面前,才恍然大悟,拍着她的肩膀高兴的哈哈大笑:“孩子,怎么是你回来了啊!”说着又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颊,上下不停的打量着,“怎么瘦了呢!在外面没好好吃饭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坐什么车回来了的,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午饭哈,怎么买那么多的东西呢,哪里拎的动啊,都是你自己拎回来的啊······”老人家好像在对她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忙的整个屋子打转,可是又好像啥也没做。她也不语,就那么笑着看着她瞎忙,偶尔低头发个呆,听见老人家说些什么又抬头看着她咧着嘴笑。
老人家还有几年就满一个世纪了,满头银白色的头发盘成了一个发髻,其实已经没剩多少了,从她记事开始,老人家就这一个发型,都二十多年了也从没变过。仿佛这将近一个世纪里,老人都是这个模样。老人原来不矮,但是随着岁月的变迁,好像每回见面都比以前矮了一点点,但无论岁月多无情,她都一直直挺挺的,从不佝偻。前些年身体英朗的很,走起路来比四五十岁的人还要块,没事就爱和村里的新媳妇们开玩笑,捉弄她们,村里的人也待她很好,可能是她太可爱的缘故了吧,总爱和老人唠嗑。可是老人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骂起人来非常凶,听说她如果和谁吵架,那个人都不敢从老人的家门前经过,要绕上很远从后面的山坡上翻到另一边去。老人年轻时非常能干,那时的日子很苦,老人生了六个儿女,丈夫撑船出去打渔什么的,一去就是个把月不回家,家里米缸也见了底,身上也没个钱,可就是这样,老人还是没让六个孩子饿过一顿,将他们一天天的带大,等到丈夫空手回来时,她就一边去给他生火弄吃的,一边恶狠狠地骂他负心汉,丢下她们娘几个不闻不顾,自己出去逍遥。丈夫也不回嘴,就收拾着东西任她骂个痛快,等到饭熟了就吃自己的饭,吃完饭又做自己的事,就这样她能骂上几天几夜。她吃了一辈子的苦,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好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可是身体却出奇的坚朗,不像别的老人药不离口,脚不沾地的,没事还能喝点小酒,抽根烟打发打发夏天漫长的下午。但偶尔生一次病,也会折腾个把月把家人担心个半死,不过病好了她又和没事人一样,还是那么坚朗,还是那么健步如飞。一直到两年前,从她的老头子住到了山上以后,她再也硬朗不起来了,料理后事的那几天,她也不睡觉,昼夜不停地守在老头子身边骂了几天几夜,哭了骂,骂了哭。走路需要人拐杖,需要摸着墙,眼神也浑浊了很多,笑容也少了,比起以前,身体差了太多。很多人她都不怎么认识了。
老人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大块肉,拿进了厨房,将瘦肉大块大块的切下来后,又把肥肉用口袋包好塞进了冰箱,再从冰箱取了块豆腐出来,转身又进了厨房。就这么匆匆地忙碌着,脚步好像比平时快了一些,但有时会走不稳,看上去马上就要倒下去,这时候,女孩心里总会一纠,正准备上前去扶她,但那时她已经自己恢复了平衡,朝厨房走了进去。不一会儿,老人已经端了几碗菜上桌了,有些是刚煮的,女孩帮着去取筷子,老人忙挥了挥手让她去坐着,说:”我来,我来,你去坐着!“两人坐下吃饭,老人家把刚煮的那一大碗红烧肉端到女孩子面前。老人也夹了一朵米饭放进嘴里,一边抿着一边看着女孩,一会儿老人又费力的起身去厨房取了一双筷子过来,扶着桌子坐下,在女孩面前的那碗肉里翻了一翻,然后将一大块一大块的肉丢进女孩的碗里,眼看都要装不下了,还一直往里加。她也不制止,只是一直慢慢的吃着,咽着。然后老人又换回了原来的那双筷子,开始吃自己的饭。
老人其实已经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是呀,都九十多岁的人了,哪有那么好的耳朵。大概十年前开始,老人就渐渐地失去听觉了,只是老人很灵敏,在无声地世界里,她可以看着人家的嘴型猜出人家想说的话。她听到的都是她愿意听到的,她听不到的,也是她不想听到的。活了九十多年,什么都看懂了,也看穿了,早就不用依靠耳朵去听话了,她是用心去听话的。
刚吃完饭,老人的大媳妇让孙子孙女们过来喊老人过去吃饭,老人直说吃过了,让他们自己吃他们的。那几个小孩子见了她也不说话,就是一直靠着墙看着她,她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老人将口袋里的点心取出来分给孩子们,一边掏,一边自言自语”这是个什么东西“她拿起一块蛋糕,放在老人的嘴旁,老人别了一下头,说这阵吃不下,刚吃的饭,饿了再吃。然后将点心袋子系紧了,又去打开另一个袋子,给孩子们一个个的分。孩子们拿着吃的心满意足的回了家。不一会儿,老人的大媳妇就过来了,走进门看了看她,问:”回来了怎么不过去吃饭呢。“她抬头喊了句婶,说刚吃过了。这个已经六十多岁的大媳妇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晚上去吃饭。“她没说话。
大儿子和媳妇对老人还是不错的,特别是这两年,可能是他们也老了,可以将心比心了,加上家里的晚辈都把老人看的很重,他们平常在家里对老人还是非常照顾的。这一点也是让她这几年来觉得心里难得舒服一点的事情了。
已经傍晚了。可是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她看着外面出着神。可能今天就不会停了吧,想着她就占了起来,开始收拾刚搁在角落里的一个口袋。在老房子里找了双靴子穿上,随手有从桌上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些点心放进手中的口袋,顺手还摘了跟香蕉放了进去,老人扯过袋子瞧了瞧里面,又看了看香蕉说:”爷爷从不吃香蕉的。“她停了一下,又伸手进口袋将香蕉拿了出来。老人看了看外面又说:”外面还在下雨,你别去了,明天我帮你去吧。“她看了看眼中这个慈祥地老人,轻轻的摇摇头,便撑伞走近了雨里,后面还跟了大儿子家的孙子孙女。山路非常难爬,她寻了根废柴拄着一步步艰难地往上走着,几个小孩也许是习惯了,倒是爬的很快。爬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大口的喘着气,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笑话她没用,顺手帮她拿过了手中的口袋,好减轻她的负担。终于来到了山腰上一大片空地的地方,一座墓碑寂静地竖在那里,她的心脏还是没有节奏的乱跳着。她让一个大孩子帮她拿着伞,从口袋里取出纸巾开始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字。虽然马上又会被雨水打湿,可是她还是想要在这一刻帮他擦干净,她的手指触碰着墓碑上的照片,风雪已经浸染过的照片早就失去了当初的颜色,已经模糊不堪,她又碰了碰墓碑上的文字,有数字,有名字,她的手指停在了自己的名字上,随即又离开了。从口袋里一样一样将东西取出来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有点心,有糖果,他以前好像很爱吃这个,每次她买回来,他都会开心的吃的津津有味。 雨忽然又大了起来,打湿了她的背,她也不管,继续取出各种东西堆在一块,然后点着火一样一样烧了起来,也是奇怪,明明雨下的很大,虽然有伞遮着,但地面还是很湿,东西烧的却出奇的顺利。不一会儿,就都烧透了。几个孩子在拜过之后又开始打闹了起来,她就撑着伞站在墓前,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直到孩子们不耐烦地第四次催她回家,她才转身离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山下挪。半山腰上,墓前,雨水还是在不停地拍打着,墓前的石板上,几块点心和几颗糖果寂寞地摆在上面。
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快湿透了,她回房间换了套衣服,擦着头发走出来,天却渐渐地晴了,乌云也渐渐地散去。家家户户地烟囱上开始冒起了烟,该准备晚饭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准备归程了。老人家不舍地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笑了笑,握着老人的手说:”我还会回来的。”老人点了点头。她背起包,顺着小路往前走,老人拄着拐杖跟在后面,她转身朝老人挥了挥手,老人点点头说:“你只管走,我看着你走。”她不忍,走回去抱了抱老人,让身边的小孩牵老人回去,老人不肯离去,她说:“我还会回来的。”好好的看了看老人铺满皱纹的脸庞,然后转身快走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似的一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流到脖子上,流到白衬衫上。她不敢回头,她怕看见她的眼睛,她又想回头,她不知道每次的见面会不会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她不敢回头,她害怕过去的种种全部跑到了脑中, 她又想回头,虽然心如石头,但割舍不下的太多太多了。她没有撒谎,她还是会回来的,虽然不想多做停留,但是只要老人还在,她就还会回来。这里还是有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比如老人,比如那座墓。就算心再硬,她都割舍不下。
她伸出手一遍遍的擦掉脸上的泪水,可是越擦越泛滥,马上就到前面的马路了,马路两边有很多人家,还有昨天的杂货铺,她取出包中的大墨镜,框在了脸上,面无表情的走过去。经过正在晾晒衣服的不认识的媳妇们,她们都打量地看着她,她也不看她们,只管走自己的路。马路对面停了辆车,她径直走了过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子开动,渐渐消失在了马路的尽头。
“还好么?”开车的朋友转过透来看了她一眼。
“没事。”她轻轻的答道。打开了车窗,开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有树,有花,有田野,有山脉,还有路人。风将她的头发吹了起来,有时会打在她的脸上,痒痒的带着一些些的疼,就像,就像轻轻的剥下结痂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