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一到傍晚,村边的稻场格外热闹。大人们尚在田畈上做事,而稻场上却被哪位热心的人扫得干干净净。各家的孩子争着将自家的竹榻或竹床搬到稻场上,横七竖八地占据了有利的地方,即有风的地方。竹榻上摆上了早稻米熬成的香喷喷的米粥,一两盘缺少油水的腌菜和时令青菜。等候大人们回来吃饭的孩子们,穿梭在竹榻之间,睃巡着这家那家的菜肴。
月亮已挂在东山了,光亮如玉,似可触摸。田畈里做事的大人们小鱼上水似的陆续来到了稻场。不知是谁家开始了喝粥,稻场上就响起了一片咝咝的喝粥声。喝完粥,收拾锅盘碗盏自然是妇女们的事。男人们,此时摇开了蒲扇,话着庄稼农活,天南海北。孩子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和各式各样的如斗鸡的游戏,欢笑声叫喊声荡漾着,月亮似乎也感动了,贴进了自己光亮的笑脸,笑眯眯地看着这人间的乐趣!
夜深了,月亮也开始西斜,清辉如水。贪玩的孩子,劳累的大人,已经响起了鼻息声。母亲们轻吟着眠歌,哄着婴儿。月下的稻场如此宁静,犹如安静的池塘,那熟睡的婴儿发出的几声梦呓,就像是小鱼儿唼喋声。唯有稻场四周,明灭着几堆烟火,袅袅升腾几缕青烟。
母亲说,那是隔年的晒干的红蓼发出的烟气,有点辛辣,蚊子闻风而逃。就是这不起眼的红蓼守护着乡亲们每个纳凉的夜。
我那时才认识了红蓼。她是乡间比较常见的一种草类。田间地头路傍,到处可见。每到春天,红蓼开出几片绿叶,犹如菠菜形态。到了夏天,中间抽出一穗或数穗白色花柱。秋风起,花柱变红。我的故乡,因其地处丘陵,土地贫瘠,所以红蓼花开并没有见奇之处。
对红蓼的贴身体验就是红蓼的医用作用。那时节的我们,并不像现在的孩子们这样的,有着读书的劳累和数不尽的禁忌。到了暑假,天地就是我们的世界,穿着个裤衩,山坡,野地,池塘,到处飞奔,上山摘果,下河捉鱼。不出几日,身上就长满了热疮和疱疖。母亲并没有责怪我们。而是寻来了红蓼,放在石臼里捣烂了,敷到疖子上,不几天疖子就烟消云散了。疖子好了,母亲们叮呤不要再到野外了。但母亲们的叮嘱如何锁得住我们贪玩的,奔腾的脚步呢?!
这就是故乡的红蓼给我的经久不衰的记忆。但红蓼又委实太平凡了,平凡得在我长大成人后几乎都忘记了她。
及至我到江心洲工作的时候,再一次看到红蓼。这与故乡不一样的红蓼一下子就就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勾起我对红蓼的美好回忆。
江心洲,是奔腾的长江多年冲积而成的陆地。洲上的居民当年也是为逃避战火或从四方八乡移居而来,或是流浪的船民定居下来,十家九姓。这些年来,由于交通的落后造成的与世隔绝,使得江心洲亦发的贫穷。洲上的人家青壮劳力悉数外出打工。长江冲积出来的土地,肥沃得冒油。老来无处去,挥锄种洲地。留下来的尽是老弱残病的老人带着没办法跟父母外出的孩童,艰难地耕种着土地。江心洲外滩多水港渔汊,是打渔的好场所。一些谙熟水性的渔民也依然不舍身边的长江。
江心洲上红蓼长得格外蓊蓊郁郁,并很有层次。洲堤上是菠菜一样的红蓼,越往外滩,因其水多,沼泽地多,红蓼越发长得茂盛,高大,犹如小树。花开时季,江边成片的红蓼抽出红艳艳的花柱,把江天染红,把长江打扮得色彩斑烂。渔汛季节,江上的小渔船,常常钻进江边的红蓼丛中歇息着,吸着沼泽地里的清水,埋锅造饭,瞅着出江打渔的时机。红蓼丛,俨然成了他们的家。
工作之余,我经常去看红蓼。初秋,清澈的沼泽犹如明亮的镜子。沼泽边,格外高大的红蓼,似乎争着要照镜子似的,挤到水边,对着水面摆弄着红色的花柱。贪玩的小鱼儿游来,像在欣赏红蓼的花容。红蓼的花柱,逗趣一般地点点水面,小鱼儿一跃,似要与红蓼亲吻。红蓼似知性般的轻挑一下花柱,小鱼砸出圆圈,知趣一般摇摇尾巴。绿叶哗哗,好像发出会心的笑声,生成了江风,轻摇着红蓼丛中的渔船。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诗人眼中看到的只是浪漫。洲上的渔民往往难的就是娶妻生子。但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总有一些姑娘千方百计嫁给了渔郎。所以,红蓼丛中,也常上演着生死相恋的大戏。一位姑娘来到了红蓼丛,跟后她的父母也千辛万苦地找来,生生阻隔着这一对恋人成亲。抗拒不过父母之命的一对恋人最终喝了农药,双双倒在了红蓼丛中。悔不当初的父母的嚎啕大哭声,就像这身边的长江,弯弯曲曲,悲情犹似九回肠。
因此,我就常常厌恶起这片高大的红蓼来。从前在此聚集的小舟也作鸟兽散。倒是孩童们无所顾忌常来游玩。但常常也被父母们叫走。我知道他们是怕那对委屈而死的恋人的魂把孩童捉去。于是村民们常常就把他们认为最不洁的东西如猪血狗血等泼在那里。这一来,这片的红蓼反而更加灿烂,分明是那殉情的男女的鲜血,染红了这片血色浪漫。
天地旋转,四季轮回,逝者己去,日子仍然要过,就像长江依然不舍昼夜流淌一样。六,七月,是长江最为活跃的日子。几场瓢泼大雨,一夜之间,大水抹去了外滩,江流抵到了屋脚边。外滩上的红蓼此时也只在水中拼命地露出来头来,昭示着那里曾经有过绿地,有过清澈的沼泽,有过悲欢离合。
战胜洪水,保卫家园是洲上人共同的意志。洲上一切的一切,都为着这抗拒眼前的汤汤大水。但江水却由于上游的来水和下游的海水的顶托,依然像蚂蚁一样向屋脚上爬着。
雨季过去了,最考验人的意志,却还是与水相持。在洲上工作的人们最渡过的就是这段日子。每日在大堤上走着,巡查着江堤,注视着水情雨情,看到的似乎纹丝不动的江流。日头在头顶上晒着,江面上,庄稼上,草丛上都发出吱吱的响声。人,都到了恐惧的极限。
而大水中从容的是白杨树,它们在洪流中挺拔着身躯,葳蕤着树梢的绿叶;从容的还有洲上那些对大水司空见惯的老人们,他们神定气闲。老人说,等吧等吧,红蓼花红了,红蜻蜓飞来了,这大水就得退了。
于是,我就天天盼望着红蓼花开。洲堤上的本来长不大的红蓼因为得到水的滋润郁郁葱葱起来,看叶子中间抽出了一穗数穗白色的花柱,再看江中的洪流似乎也不在发鼓了。
忽然,夜里一阵初秋的小雨。清晨,洲上的百姓涌到江堤上,看红蓼花开。是的,红蓼花开了,白色的花柱一夜之间开得红艳艳。红艳艳的蓼花像一条红丝带,沿着江堤伸向远方。远远望去,这条红丝带犹如天上的仙女凌空一划的神带,神奇似地阻隔了浑浊的江水。此时,天空中忽然发出嗡嗡的声音,一大片蜻蜓,是红色的蜻蜓蜓飞来了,犹如天边飘过来的一片祥云。初升的太阳映照着洪荒似的江面,构成了别样的江上图画,令人惊心动魄。
红蓼开花,蜻蜓变红,大水老了。洲上人说。是的,大水老了。自此,江水在一天天地不甘心地落下去。老人们说,红蓼,是一种通了神的花草,她通天地,识水性呢!
从此,这通天地,识水性的红蓼真正植入了我的心田。
其实,大地上的花草有哪一株不是通神的呢?
她们,看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读懂了这世界上的沧海桑田,却依然淡定如斯,花开花落,一岁一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