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夫妻

这个春节给妈妈办完七十岁寿宴,剩下不多的日子就是坐在屋子里听她唠叨一些过去的事情。之所以说日子剩下不多,是因为忙完之后过两天就要出门打工了,这一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又会是整整一年的时间。

妈妈唠叨的事情其实已经听过很多遍了,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让她感慨万千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在过去,每当听见她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斥着满满的苦涩滋味,觉着整个空间和氛围都是那么压抑,觉着她和父亲过去的人生就犹如一张残旧不堪的黑白照片。而今可能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吧,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多次听她述说那些陈年旧事,心理在无形中产生了抗体,再次听她讲这些陈年旧事,就好像在听她讲一个时间久远的故事,而我已经从这个故事中抽离了出来。

当然,听故事的人并不只我一个,还有一个就是我爸爸,这些年他已经从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变成了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头,说话已经不利索,走路也是颤颤巍巍的了。我就坐在这二老之间,看着他们渐渐老去的光景,听着他们爱恨交织大半生。

按照传统,一个家庭里面一般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我爸妈也是一样,年轻时候我爸就是负责赚钱养家,我妈专持家务。说起我爸赚钱养家的事情,我妈一直都是赞赏有加,她说我爸小时候只上过二年级,在学校里刚刚学了些加减法就辍学了,在他十六岁母亲故亡后,就靠着当初学的加减法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农闲的时候到镇上做一些小买卖。我妈就说我爸脑袋灵活,做这些小买卖赚来的钱基本就是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了。“这就是你爸的优点”我妈总是强调这一点,听她那语气,我感觉到她似乎有些崇拜我爸,因为说起我爸的这个“优点”她一般都会强调自己在这一方面的不足。我想他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妈肯定就是看上了我爸的这个“优点”才决定嫁给他的。

说完这些“优点”,自然也不会放过“缺点”。我爸的缺点十分突出,那就是脾气暴躁。我妈说我爸的暴脾气就是她一生的痛:做饭不好吃会被他骂,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砸东西泄愤,家人还不能顶他嘴,因为一顶嘴就会挨打,尤其是在他喝了酒之后,一家人最好不要吱声,他想怎样就怎样,要不然就有得罪受。我妈说,当初结婚不久并不知道他有这些坏脾气,心有不忿的时候还想争个理,结果理没争到倒是争了一身的伤,吃亏多次之后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了。关于这些事情,童年的我也有一些很深刻的记忆,奈何年幼,心理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曾经痛过也恨过,长大后想想,人生不易,我们都是挣扎在天地之间的平凡人,就让一切成为过眼云烟吧。

只是对于我妈来说,有些事情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毕竟她的痛是切肤之痛。我妈说在那个冬天,小舅来我家做客,吃饱喝足之后,蹭着酒意,我爸就邀他和隔壁邻居赌牌。那时的牌局输赢很小,不过我小舅的全部身家也只有几块钱,几轮下来很快就见底了。我爸看见小舅身上穿着大舅参军时部队发的军大衣,估计有些眼馋。他早些年很想参军,但是因故被人刷了下来,身穿军装的愿望就此落空。于是他便继续借着酒意,叫小舅拿这件军大衣作为赌资再赌一把。小舅同意了,但是这一把赌下来军大衣又输给了我爸。赢得这件大衣之后,我爸就立马把衣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会儿家里也穷,小舅没了大衣之后,家里也没有像样的保暖衣服给他穿。由于太冷,也或者是心有不满,小舅就不打算留在我家吃晚饭了。看着衣着单薄的弟弟行走在回家的寒风里,我妈十分心痛,一把就把我爸身上的大衣扯了下来,准备还给自己的弟弟。但是还没等她转过身去,就被我爸一拳打倒在地,我爸嘴里连喊了几声“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没有道理输了还还给他”。我妈当然也不服,心里想着再怎么也不能亏了自己的弟弟,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拿着衣服往门外走。我爸这时的脾气立刻又涨了几分,几步追上我妈之后一脚就把我妈踹倒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我妈当场抱头痛哭,但是又不敢动,怕被打得更加厉害。

“老子这次被你打实在了(打惨了)”。我妈对着在一旁默默倾听的老爸说,“当时我就想和你离婚。”但是我妈终究还是没有胆量,害怕我爸的拳头继续施加在她的身上。一直等到了晚上,蹭着我爸熟睡之后,她才忍着浑身的肿痛,在夜色中逃离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家。这也许就是我妈这一生中最痛苦和绝望的夜晚了,她觉得自己终究是选错了人,荒废了大半个青春,在这个刚刚下过雨的夜晚,她以泪洗面,有一种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迷惘。就在她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摸索前进的时候,她遇见了自己的妈妈,我的外婆。

当时外婆打着手电,看着我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上走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下子认出她,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是自己的女儿。我妈这时也看清了来人是自己的母亲,在得知小舅已经把自己被打的情况告诉了自己的妈妈的时候,一股委屈立马就上了心头,她本想着能得到一番来自妈妈的安慰,就好像平日里看见别人家的后家妈一样,能为自己的女儿打一次抱不平,去教训一下欺负女儿的女婿。但是让她失望的是,自己的母亲不但没有这种想法,反而还批评了她一番,最终打消了她离婚的念头。

“我都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我妈这样品论着自己母亲对她婚姻的态度,同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评价外婆对我父母的婚姻和家庭的态度。但是,可以想象得到,外婆如果真的涉足了我父母的婚姻关系,他们离婚肯定会成为现实,我的父母肯定会重新谱写各自的人生故事。

一切都像是按照剧本预先写好的一样,他们就这样磕磕绊绊走过了大半生,眼看着就要走到时间的尽头了。在妈妈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爸爸一声不吭,对妈妈的这些指责没有不满,也没有澄清,他平静地听着,目光一直聚焦在房间那扇采光不足的门上。在此刻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悔过的已经悔过,什么反思,懊悔,自责,后悔之类的情绪最好都不要有了,就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吧。

其实反观我爸这一生也是挺不容易的。田土下户那年我奶奶因病去世,我爸刚好十六岁,下面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十二岁,一个三岁。面对田土分配上的不公,爷爷不敢去争取,凭着一腔愤慨,他一个人就去和一群人理论,最后多分了三分地。除此之外,两个兄弟上学的学费,也是他做小买卖挣来的。在农闲之余,他从爷爷那里学了些编织草帽、草鞋的手艺,每到赶集之日,就挑着这些编织好的草帽、草鞋走街串巷地卖。后来结了婚,又做了一段时间粮食倒卖的生意,因为地方的垄断势力,几年之后又不得不到粮站做起了搬运粮食的苦力,这一做又是好几年,人送外号“老包”。辛苦多年之后有了一点积蓄,又想着再博一把,于是就和自己已经结了婚的大兄弟合伙买了一辆二手东风小货车跑货运,他负责联系货源和买家,他大兄弟就负责跟车,结果也是因为二人的账目不清,导致生意时常受损,最后只得惨淡收场。这一转眼就是人到中年了,这时候南下打工已经形成了潮流,他自然而然地也被卷入了其中。

想起这些年,他也是吃了不少没知识没能力的亏,时常感慨人生未遇良师,所以在顾及子女未来生活时,他时常说想要在人生的关键时候点醒我们一把。但是我觉得他似乎也没有做到,在我们真正面临人生的关键时刻时,他经常是缺席的,尽管大多时候都是无心的。想一想,这也怪不了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他所谓的关键时刻,或许也只是他认为的的关键时刻,所以这个关键时刻离我们还有点距离。罢了,人生靠的是自己,这句话真的不假。

南下打工,都说南方寸土寸金,但是好运似乎一直没有落到父亲的头上。九十年代的时候,别人都陆陆续续进入千元月薪的行列,而他却一直还在几百元之间徘徊,家庭生活也一直在贫困边沿挣扎着。不得已,初中毕业之后,我和母亲也先后加入了打工的行列。这时候,父亲身上的担子似乎一下子减轻了不少,但是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他心理上的负担一直也未曾减少过。

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妈把我叫到她厂里宿舍吃饭,那时她和我爸在同一家工厂上班,而我在另一家厂里上班,两边吃住都在自己工厂的宿舍里。我以为这是一个什么特别的日子,年轻的心里想的都是一些好事情,在开饭的时候也一直以为他们会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亦或者至少会有一个新奇的故事要分享。但是一家人只是默默地吃着饭,气氛显得有些暗淡和压抑。

不知道我爸是哪里受了委屈,亦或者说他遇到了人们常说的中年危机?那一夜,他的心情相当低落,那种绝望的情绪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像一张暗黑的网,将人网罗其中使人不得挣扎半分。他独自喝着苦闷的烈酒,嘴里反复说着一些苦涩的话语,感慨着人生不能承受之重。那一刻,他仿佛是一只被生活打垮的困兽,没有了斗志,他在哀嚎,他不甘心但又无能为力。这,就叫做崩溃就叫做心力交瘁吧?!最后他喝醉了,整个过程没有与我和母亲做过其他表露心迹的交流,这个就叫做有苦难言,只能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而我们要做的就是静静在一旁听着就是,默默陪伴他直到散席离场。

郁郁不得志这句话就是我爸的人生写照了,他心里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又放不下,最后就造成他51岁就患了冠心病,干什么活都吃力费劲,前几年脑梗一次之后基本就没有干过体力活了。一日三餐,包括家里的家务活也是我妈在做,从此以后两人的家庭地位就逐渐出现了反转——家里家外的事都是我妈说了算,我爸反对无效。

“你现在还敢打我吗?”我妈开玩笑地调侃我爸,我爸默不作声,有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两个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达成了和谐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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