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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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故人归

明天一早的飞机,行李已经收拾利落的杨秋河躺不住也坐不下,他的心底仿佛冰雪消融的大地,土里埋着的千万颗草芽要往外冒,草芽拱得他的心酥酥麻麻,他摁不下它们。花甲之年,睡眠本就浅短,今夜似乎格外漫长。为了夜晚能安眠,他白天特地爬了一趟山,去看了看那两棵椰子树,给它们浇了浇水。但杨秋河发现身累和想睡完全是两码事,他不想再跟自己较劲,不如起身,把明天要带的行李再检查一遍。

他拿出一张折叠的报纸,报纸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放下。展开报纸,翻到最后一页角落里的“寻人启事”,看了一遍,确定是自己的名字。又将报纸折好,放进旅行包的侧兜里。他拉开旅行包的拉链,拿出一块被报纸裹得严严实实,像砖头样的方块掂了掂,塞进包里压了压,这是他的全部积蓄。他走到门口的衣架处,摘下一件外套,这是他明天准备穿的。伸手从内侧的衣兜里摸出一个红色的首饰盒,打开,是一对儿金灿灿的圈状耳环,他特地到商场转了两天买的。之所以决定买下,是因为营业员跟他说耳环样式是忍冬纹。他也是差不多十年前才知道,在自己老家被叫做“双花”的那种植物,学名叫忍冬。杨秋河摸着那对耳环,泪水蓄满眼眶,他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飞机穿云而上,待机身平稳。杨秋河透过舷窗,望着滚滚云涛,一时间,悲喜交加。天上的云又有什么不同,千年万年,阴晴聚散,不过时空变换的差别。可地上的人啊,千里万里,从青丝到白发,时光流逝,早已物非人亦非。杨秋河想自己这一生,还是幸运的。忽而念头一转,他心里又充满了犹疑,他不知道当他下了飞机,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是否一切都还停留在原地。不管怎样,说到底,他心里是喜悦的,此时也如这晴空之上的飞机,高,远,在茫茫云海里穿行。

从机场到故乡,不过三小时的车程,可在杨秋河心里,他走了48年。心底的千言万语,全化作一句唐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近乡情怯,杨秋河在想自己一会儿该怎样跟大家见面,应该寒暄什么,又有多少人是他认得的和认得他的。

快到了,车外隐约传来热闹的锣鼓声,杨秋河从汽车后座上起了起身,车窗外的绿色麦田被撂在身后。汽车停在村口,喧天的锣鼓因为驻停的汽车也戛然而止,进村道路的两边站满了人,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眼前的小汽车。杨秋河隔着车窗玻璃,扫了一遍人群,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

车门打开,有人来搀扶他下车。杨秋河一只脚站在土地上的那一刻,他的双唇开始不受抑制地抖动,眼泪蓄势待发。双脚站地,他可以完完全全将眼前的村庄看进眼里,潮涌的情感似洪水决堤把他淹没,他情难自禁地双膝跪地,叩首,失声痛哭。他喊着,“娘啊,儿回来了!”他站起来,走两步,又跪下,再叩首。魂牵梦萦的土地,牵着心,连着肺,一万七千五百多天的眷恋,触摸到的那一刻,只能让自己用最简单方式来倾诉。大杨庄的人都知道,68岁的杨秋河回来时,从村口开始,哭着喊着,三跪九叩进了村。

杨秋河被两个人架着胳膊搀扶着,情绪稍稳,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被人群推到他面前。杨秋河看着面前脸膛黝黑,皱纹横生的中年人,似曾相识的眉眼模样,激动的神经又一次被挑动。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吗?那个出生不曾谋面,却在心里藏了48年的儿子吗?那个在他写了30多封信却石沉大海,心灰意冷之际,仍然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越洋过海寻找他的儿子吗?中年汉子一声“爹”,杨秋河一把抱住了他,父子俩抱头痛哭。中年汉子是杨秋河的儿子杨望,只是早就改名叫杨连明。也许不想惹老人家太过伤心,杨连明先平静下来,他搀扶着父亲,转悲为喜。

“爹,到俺家去,村支书给你在院子里摆了桌。”

杨秋河擦擦泪,朝人群望了望,再也没有熟悉的人过来。他想,也许她在家里等他。众人簇拥着杨秋河回了杨连明的家,院子里摆了两桌酒。两个孩子过来喊他“爷爷”,杨秋河把随身带的糖果抓到小孩子手里。酒喝下,饭吃完,那个人还没出现。杨秋河心里没底,低声问儿子。

“你……娘……”

杨连明笑着安慰他。

“俺娘还在家,一会儿等人走清净了,再来看你。”

杨秋河面上有些挂不住,不自然地笑了笑,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样沉不住气。可他盼了等了那么久,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生别离

杨秋河已经五天没回家了,他在外面东游西荡,睡坟沟,藏牛棚。幸亏现在是春天,一天天暖和起来,除了夜里有些寒意,白天太阳晒得人暖融融的。杨秋河想媳妇,俗话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跟许双花年头才结婚。可他不能回去,抓壮丁的人这几天在村里蹲守,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杨秋河只是躲在远处望望家门,这一望,没让他逃过被抓的命运,他被关进了乡公所。杨秋河又悔又气,他觉得自己完了,他对不起青梅竹马的许双花,过门还不到三个月就要守活寡。正在绝望时,杨秋河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是他憨厚木讷,还未成亲的大哥来换他。他知道这是大哥心疼他和许双花,希望他们小夫妻能为老许家留个后。

杨秋河回来了,依旧不敢踏踏实实地在家里住。全国到处在打仗,兵员匮乏,国民党随时都会下乡抓壮丁,杨秋河还得在外面东躲西藏。况且他现在更不能被抓住,因为许双花怀孕了,他得照顾妻子和孩子。一想到怀孕的许双花,杨秋河觉得自己受再大的罪也不苦。为了给妻子买点鸡和鱼补身体,他冒险去了趟市集,就是这一露面,被保长逮到。这一次,杨秋河没能逃脱,直接被押送到县城看守所。

待在黑暗的小隔间里,杨秋河的绝望比第一次更甚,他不相信自己能有两次好运气。第七天,许双花来看他。她挺着五个月的孕肚,拎了两个包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从大杨庄到县城50里地,一想到许双花是步行来的,杨秋河心里疼得痉挛。他问许双花是怎么进来的,看门的人他知道,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许双花说得轻描淡写。

“我一个孕妇,给他们塞点钱,再跪下求求他们,人心还不都是肉长的。”

杨秋河拉着妻子的手落了泪。他跟她说,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慢点,今天走不了就先找个旅店住下,等明天再回去。路上走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脚。许双花说她暂且先不回家,她已经跟三里外的表婶打好了招呼,住她家。趁着杨秋河还没走,给他送两天饭,让他好好养养身子。许双花把两个包裹递给他,告诉他夏衣在哪儿,冬装有哪件儿。千叮万嘱杨秋河好好保重,活着回来,她和孩子都在家等他。

半个月后,杨秋河虽然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去哪里,但是他知道他要跟着部队走了。走的前一天,他在许双花送进来的东西里,翻出一块用过的肥皂,肥皂上有圆圈的痕迹,他使劲儿抠出来,是许双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一对儿金耳环。杨秋河明白,这是妻子担心他出门在外用钱,让他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但送进来的时候又怕看门人顺手摸走,才想出把耳环嵌进肥皂里的主意。

杨秋河被一辆闷罐车送到了上海。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杨秋河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他忘记了日子,没有时间概念,他像一颗被部队这个大机器带着不停旋转的螺丝钉,转与不转,全在机器。部队停下来不动的时候,就要打仗,杨秋河很害怕自己被不长眼的子弹打中,那样,他就永远回不成家。

杨秋河没想到,许双花竟然打听到他所在的部队,战场上的他收到了许双花的来信。他哆嗦着手拆开有些破烂的信封,信纸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许双花抱着一个婴儿,笑盈盈地看着他。跟着部队辗转奔波大半年,不曾掉过一滴泪的杨秋河喜极而泣。在信里,许双花告诉他,儿子腊月出生了,她给他取名叫“望”,寓意盼望他早日回来,一家人团聚。坚持活下去的念头,开始在杨秋河心底生根发芽,他清楚,只有活着,他才能见到妻儿。

杨秋河跟着部队一路向南,离家越来越远,心也越来越慌。他不是没想过逃跑,可一想到逃跑被抓的大哥丢了性命,他又变得胆怯。他得活着,双花和儿子还在等他回家,万一命没了,就真的没希望了。他想给妻子捎个信,可部队的出发调遣要保密,信已带不出去。杨秋河想,不管去哪里吧,终归还在中国,无非是以后回家的路远一点。他怎么会想到,部队收到退守台湾的命令,这一走就是48年。他更没想到,踏上那个岛,一湾海峡,隔断的不只是空间距离,还有人世的生离死别。

长相思

排长在队列前面嘶声力竭地喊着口号,士兵要根据口号,立即做出操练的动作。杨秋河脑子断片了一下,他忘记了动作,只能跟木棍一样干杵着。排长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走过来,盯着他上下打量,发现了他紧握的右手,蛮力掰开,一张黑白照片,被塑料袋裹着摊在掌心。排长二话不说夺了过去,剥下塑料袋将照片撕了个粉碎,扔到一边。杨秋河突然像三岁的孩子,嚎啕大哭。

登岛以后,杨秋河被编入青年军重机连,营地也是封闭式军营。严苛的军事训练告诉杨秋河,只要有信心,够勇敢,离开眼前的海岛,重新回家指日可待。然而,现实白色恐怖的统治之下,又警醒着杨秋河,要学会忍辱偷生,才能活着。

没有尽头的等待中,杨秋河吃不好睡不好,日渐消瘦。他把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那张巴掌大小的黑白照片上,他用无数次的凝视和抚摸,来缓解心底的煎熬,他担心时间长了照片损坏,就用塑料袋裹起来。照片被排长撕碎了,杨秋河觉得自己活着的念想断了,心气被也抽走。他忘记了自己偷生苟活的目的,他冲出了队列,捡拾着地上的碎片。

把杨秋河救过来的是战友兼老乡张学文,他会照相,把照片碎屑对起来再翻拍。看着翻拍的照片,杨秋河笑了,他一下洗了十多张,墙上贴,枕头藏,只要他能看见的地方都贴上,好像只有这样,他就会和妻儿永远在一起。

部队放假,张学文喊杨秋河看电影,说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为了感谢张学文帮自己翻拍照片,杨秋河答应了。看电影不假,好地方让杨秋河很生气。张学文带他去的是军旅的“快活林”。在这里,欲望伴随着金钱,让人暂时忘记痛苦,但也会让人在萎靡堕落中,放下希望和念想。杨秋河不想做那样的行尸走肉,他还有念想,他在盼着见许双花的那一天。

杨秋河成了一个人,假日他不想再和战友外出。为了排遣心里的孤独,他带上面包和水去爬山,他爬过五六座山,最后只认定了一座。站在这座不算高的山顶,他隔着茫茫大海,可以遥望大陆隐约的轮廓,他听着风声、海浪声,一遍又一遍喊着双花和小望。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爬山,可这一次,同样的路,一大一小两棵椰树留住了杨秋河的目光,他顺着椰树的根寻去,发现两棵椰树长在一条根系上。惊喜的发现让杨秋河激动地泪水涟涟,他想起了日夜思念的妻儿,眼前的这两棵树不就是连心的母子吗。以后每次再上山,杨秋河会给两棵椰树拎一桶水。慢慢的,清水的浇灌已经不能倾诉他更多的爱,杨秋河又开始在山下沤肥,年复一年,两棵椰树长得粗壮高大,可是杨秋河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他抱着树痛哭过,也在过节的时候,带着酒菜上山,与树相伴,一边说话,一边吃饭。

弱冠之年离家,心里种下回家的种子,从而立之年等到不惑之年,杨秋河退役了,还是被困在那个小小的海岛。他还在倔强地守着心底的念想。每月的工资,他都攒着,他知道以后还有大用处,他算着儿子的岁数,该娶亲了,孩子该有了。他像一个虔诚的苦行僧,到各个庙宇烧香祈求,只求一件事,早日妻儿团聚。

今日杨秋河去的庙宇有点远,回来的路上又顺路去看了那两棵椰树,回到家已暮色四合。他家里亮着灯,他想可能是张学文来了。杨秋河一个人生活,又无亲友,熟识的人只有张学文,万一出门忘记带钥匙,张学文那里他还留了一把。张学文已经娶妻生子,家里做好吃的,不管杨秋河在不在家,都会登堂入室,给他送进来。

这次杨秋河觉得跟往常不一样,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净的衣服,厨房里似乎也有人忙活。杨秋河疑惑地走进家门,张学文迎了出来。偷偷跟他说,他把他老婆的远房表妹带过来,让他瞅瞅合适不。杨秋河先是一愣,紧接着脸庞一红,也不管女人家是否尴尬,直接把两个人从家里撵了出来,顺带也把张学文拿的家门钥匙要了回来。张学文气得骂他。

“杨秋河,你个死脑筋。也不想想,你杳无音信大半辈子,许双花说不定早就认为你死了,她早就改嫁了。只有你,还在这儿傻了吧唧地等着回去见她。你就在这儿自欺欺人干等吧,以后我要再管你的闲事儿,我……我……就不姓张。”

听着张学文的话,杨秋河心里苦涩一片。他难道没想过许双花改嫁,可再多的猜测和疑心都抵不上许双花大着肚子站在他面前,哽咽叮嘱他保重身体,一定要活着回来的那一幕。他无来由地相信,许双花会等他。活着回家见妻儿,这是杨秋河的愿望,也是这么多年支撑他活下来的惦念,要是现在放下,自己以前的坚持算什么。更何况,他这辈子只喜欢过许双花,其他女人他不能确定能和她过好日子,要是过不好呢,岂不是害了人家。

杨秋河真的活着回来了,只是已经不再是青葱小伙儿,鬓发染霜的他终于可以见到他在心里念了千遍万遍的许双花。可许双花到现在还没来,他摸了摸内侧衣袋里的首饰盒,忐忑着,期待着。               

与君绝

众人散去,杨秋河在儿子家屋里坐卧难安,他时不时要朝大门口望一眼,还没有动静,四周安静得让人心慌。有些响动了,来的好像不止一个人。最先进门的是名老妪,满头银发,拄着拐杖,杨秋河看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身影,就算垂垂老矣,他也一眼认得出,是许双花。人影变得模糊,杨秋河抬手擦一下眼睛,想伸手把许双花扶住。可她身后及时伸出了一双手,那双手皴黑得如老树枯枝,粗糙似铁耙挠钩,一看就是经年干活。那双手的主人呢,一个和许双花岁数不相上下的老头儿,佝偻着背却精神矍铄,尤其那双眼睛,满目沧桑中透着坚毅踏实的光,他迈着外八字步,站在许双花旁边。杨连明介绍老汉时略有些尴尬。

“爹,这……也是……俺爹。”

许双花好像并不在乎这些,她擦着眼角干枯的泪,梦游一般问杨秋河。

“你还活着呀?怎么也不来个信呢?”

杨秋河把大家往屋里让。村支书没有走,他得等着把两家这许多年来的曲折说道说道,万一需要调和呢。一群人坐在简陋的屋里,杨连明先开了口。杨秋河默默听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过路者,是别人故事的听众,故事里没有他。

新中国成立了。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的许双花无依无靠,还得顶着国民党家属的名声遭人奚落看不起。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娘家人口多,多了两张嘴意味着揭不开锅的日子越来越难熬。有人劝许双花,杨秋河到现在连个信都没有,说不定早死了,为了以后的日子,还是改嫁吧。许双花不想,她答应过杨秋河要在家等他,可是扭脸看着骨瘦如柴的儿子,她纵有千般不愿意,也不得不走那条路。这是杨秋河留下的唯一骨血,许双花说什么也得把他养活大,杨秋河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好歹知道世上还有个儿子也算瞑目了。

许双花是哭着嫁给邻村严根秀的。严根秀是个好人,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开始对于许双花的哭泣和抗拒,他并没有责怪。他闷不吭声地干着活,他将杨连明视若己出。天长日久,许双花也被憨厚实在的严根秀感动,两人的心走到了一起,生儿育女,在苦难的日子里,撑起一个家。严根秀也没有因为自己有了亲生的孩子,对待杨连明有分毫的亏待,他同意杨连明姓杨,承认他是杨家的血脉,但严根秀也认杨连明是他的大儿子。吃饭时,他把稠粥舀给大儿子。穿衣服,要让大儿子先穿,下边儿的弟妹再穿大哥剩下的。孩子上学交学费,他也先给大儿子交齐。

杨连明一个劲儿地跟杨秋河说。

“俺爹是好人,是他养大了俺,百年以后,我也会像亲儿一样给他养老送终。”

似乎又怕杨秋河心里有疙瘩,杨连明又解释道。

“找你是俺的主意,我知道俺娘一辈子了,就想得你一个准信儿。俺自己也想知道亲爹在不在了,到底在哪儿。”

杨秋河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朝严根秀深深鞠了一躬,他是真心的,他想感谢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在苦难的岁月里帮他照顾好妻儿。可他心里又是如此沉痛,他回来了,除了他自己还在原地打转,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他成了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他掏出那个还带着体温的首饰盒,递给许双花。

“我特意给你买的,这是我欠你的。”

许双花接过来,她不用看,已经明了。经历过岁月磨洗的老人,情感的波澜起伏早已化作心底深处的静水深流,袒露激烈的情绪已经被她深埋在无数个日夜的辛劳苦难里。许双花仰头叹了口气,目光悠远地看着前方,话语里满是心酸无奈。

“你这又是何苦?这辈子,终究是我负了你。还不起你,还不起了……”

杨秋河热泪长流,闭着眼对着许双花连连摇手。他的心跌了底,他这次归来,只是还乡。至于人和事的纠葛牵绊,在他消失的48年里,他早以被排除在外,此时的他反倒成了一个突然闯入的外来者。他不能强求,更不会苛求,只能苦水往自己肚里咽。

还无期

隔日,杨连明带着杨秋河去祖坟,杨秋河在父母坟头重重磕了三个头。磕完头,他也不言语,双手合十,直挺挺地跪了足足五分钟,他把难言的话在心里与自己阴阳两隔的父母倾诉。山野荒径,草木葱茏,可跪在其中的垂暮老人,虔诚似佛,却也落寞凄凉。

杨秋河觉得自己该回去了。盼了念了48年的故土,他来了,看了,像一个过客,也是离开的时候了。他甚至不想让自己留下来过的痕迹,就让所有人还过原来的安生日子,就像他不曾来过一样。

清早起来,微霜铺满了小院的角角落落,远处的麦田,朦胧似雾,整个大杨庄都还在沉睡中。杨秋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背着简单的行李,推开杨连明家的柴门,独行在通往村外的小路上。太阳还没升起,霜冻的小路少了白天的尘土飞扬,僵硬清冷,像杨秋河的心境。20岁之后,他在梦里无数次走在这条小路上,小路都是明亮温暖的,静等着他归来的脚步。他还从未梦到踩着小路离开的情景,原来不是他梦不见,而是他的心从未真正离开过。

一阵咯吱咯吱响的扁担声由远及近,顶头走来挑着一担水的杨连明。他看见拿着行李的杨秋河,眼里充满不解和诧异。杨秋河客气地笑着对儿子打招呼。

“我今天的飞机,晚了怕赶不上。你怎么起这么早来挑水?”

杨连明心里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顺着老父亲的话往下说。

“村里只有这一个池塘,太晚,鸡鸭牲口一来喝水,会把水弄浑。”

杨秋河点点头,口里让杨连明赶紧回去,他说他这就走了,你们都要好好的。与杨连明擦身而过的时候,杨连明一把抓住了杨秋河的手臂。

“爹,你等等,我送你走。”

一路上,父子俩几乎无话。杨连明替杨秋河拎着行李,上下车时,赶忙搀着老父亲,车上人太多,杨连明会像一堵墙,帮老父亲挡着挤挤挨挨的人群。在机场大厅候机的时候,杨秋河拉开旅行包,拿出了报纸裹着的钱,摁进身边坐着的杨连明怀里。

“这是我的全部积蓄,五万块钱,你拿着。回去了给村里人打口井,别再吃那池塘的水,不卫生。剩下的给你爹你娘,让他们以后的日子好过点儿。你也成家立业,我就不给你留了。”

杨连明感受着身上突然增加的重量,把钱朝杨秋河推了过去。面前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回家了,可杨连明身为人子,却不能在他面前尽孝,还要眼睁睁看着暮年的老父亲孤身一人离开。他对着老父亲哽咽道。

“爹,这钱你留着。走那么远,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拿了你这钱,俺娘那里我也不好交待。”

杨秋河拍了拍儿子手背,语气哀伤。

“拿着吧,我的一点儿心意。还不知道我们有没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杨连明难过,他握着老父亲的手。

“爹,不能留下来吗?我伺候养活你。”

杨秋河故作轻松地跟儿子道别,即便儿子面前,他也不想让自己流露出丝毫狼狈。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我一人在那边挺好,有朋友照应着,也习惯了。况且这么多年我不都是一个人过来了吗。”

飞机再一次冲上云霄,还是那样不染纤尘的云海。杨秋河看着与三天前并无分别的云团,泪从心底涌出。48年前,他离开,尽管前途未卜,可心里还有念想和希望。而这次的别离,他踏上的也许就是人生的归途,孑然一身,无挂无牵。

云有相聚时,而人何时能团圆?

【本故事根据真实人物事件改编,如有雷同,纯属虚构。愿家国早团圆,世间再无生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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