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看见穷河被打了,或许是昨天,或许是前天。
沉闷的皮肉碰撞声像装了污水的牛皮水袋被用力击打所发出,夹杂其中的是充满戾气的辱骂和压低音量的呻吟,间或夹杂其中的是钝器砸墙和击中肉体后的闷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晦涩、阴沉,虽然已经听了很多次,但每次听见还是觉得发自内心的不适,仿佛胸口坠着一块大石,憋屈得难以呼吸。
穷河第一次被打时,原本略显浮肿的脸上青紫接连,一眼就能看出异状。而到如今为止,他被打仿佛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以至于殴打者也心照不宣地学会怎么样制造最大程度的痛苦又不被老师发现,而被叫去办公室喝茶。
“早啊,阿沁。”穷河略带瑟缩的声音从身边传来,细细小小,略微有点尖细,丝毫不像是变声期男孩子应该有的感觉,而这也是穷河被嘲笑的原因之一,也让那些嘈杂的辱骂声中多了诸如“娘娘腔”“死娘炮”之类的词汇。
“嗯,”我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声:“他们没为难你吧?”
“……”他没有立刻回答,略带浮肿的脸上挤出一个无辜的微笑,然后眯缝着本就不大的小眼睛看着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经点:“我只是想安心地生活下去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似乎对我有些偏见,不过他们现在打我已经很注意分寸了,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了呢。不用担心妈妈和姐姐看到后说我了。还有就是……”他似乎很少找到有人愿意听他说话的机会,一次性说了很多。
作为一个转学生,我来这个班级不过是为了明年高考,穷河的事迹也是零零碎碎听同学提起的。作为被全班有意无意孤立的人,其实多数人对他了解也不多,也就是随大众性质的无视他而已。这种事情很多时候其实只需要一个引子就会发生——比如一个比较强势的男生带头孤立他。
最先开始霸凌穷河的人是谁已经无从得知了,反正很快就变成了一种风潮,青春期的荷尔蒙在如山的作业和沉闷的课堂中压抑畸变,迫切的需要一个出口,而个性相对乖僻内向的穷河不幸地成为了牺牲者。班级里估计除了我和几个一门心思读书的好学生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存在着用拳脚,语言,乃至是冷暴力去针对穷河的现象。
而有时候穷河有题目不会做的时候,我也会把作业借他抄一下,做个顺水人情,所以这也是穷河这么内向还能在被打后鼓起勇气跟我打招呼的原因。这样的底层人物对于别人的善意还是很敏感的。
上课铃适时地响了,打断了我的思考,也让穷河停下了倾诉,他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鸡,灰溜溜地跑回了座位。
繁忙的学业很快就强迫人适应了那些反常,包括每隔几天就会在教室里听见的隔壁厕所传来的沉闷噗噗声。高考是个怪圈,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直到那天噗噗声持续的时间着实长了点。
昏昏欲睡的午后,当我在英语老师冗长沉闷的讲题声中昏厥过去又苏醒过来,苏醒又昏厥过去时,某个时间点我突然冷不丁被异样的感觉惊醒,似乎冥冥中听到了一声令人窒息的闷响。我抬起昏沉的脑袋,环顾四周,发现一节课都快结束了,上课前就没人影的穷河座位上依旧空荡荡的,几个刺头的位置上也没有人。
老师依旧照本宣科着,沉闷的语调遮掩了隔壁厕所中传来的噗噗声,也许早就有人注意到了那持续时间很长的噗噗声,又或许早就熟视无睹,总之结果便是:直到我夺门而出闯入男厕,穷河还在接受着漫长的霸凌。
我还记得那个暗淡的午后,时至今日当我走进公共厕所时还会生出一种滑腻而恶心的触感。充满尿渍的长条形便池里,黄色的尿垢混杂着缓慢流淌的人血,暗红色的血块和暗黄色的尿渍一起混成丑陋的涂鸦,霸凌者脸上的表情混杂着痛苦、愤怒、暴戾、恶心等让人烦躁的元素,而穷河像一只死猪一样,头发湿漉漉的,趴在湿滑的地板上,让人会想起一些雨天才会出现的蠕动的软体动物。
看见我闯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感觉到霸凌者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个戾气满身的男生就仿佛中了魔法成了木偶,看着我搀扶着穷河走出了厕所。一个娇弱的女生在这种充斥着荷尔蒙与血液的环境下可以毫发无损地走出来还救出了同学,这种梦幻般的场景恐怕只能在童话中才能遇到,但那时的我只顾着穷河的伤势,并没有留意目送我离开几个男生那复杂的眼神。
那种带着释然的,欲言又止的,眼神。
在此之后,几个男生就被勒令退学了,当然名义上是在家自学,还有回来高考拿毕业证的机会。但平心而论,这几个男生的前途可以说是毁了。不过并没有多少人可怜他们,毕竟校园霸凌这种事情虽然说是潜规则,但是一旦闹大摊开到明面上,还是过街老鼠的待遇。而穷河的待遇却也没有因此而有太多好转,依旧是班级里不受欢迎的人,只不过再没人会在厕所里听到噗噗声了。
在那次事件之后,穷河对我的态度更加的好,甚至到了殷勤的程度,让我这个并不希冀同学情谊,只想本分考试,离开小县城的转校生有了一份隐形的压力。
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救了穷河,我是个见义勇为,品格高尚的好同学。但我却不喜欢这种角色扮演游戏,所以难免会让渴望从我这里得到帮助的同学失望。但这本不过一些琐碎的困扰,可穷河的感激却让我感觉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我终于意识到穷河的烦人了。
他在男厕中的丑陋形象本已经深入我心,每次想起他我就想起了那种湿滑的触感,肮脏的环境,让我哪怕穿着厚厚的衣服也突然感觉后背空了一层,风能自由出入,阴冷难过。而他那种每节下课跨越千山万水也要跟我聊天的腻歪劲头和那因受伤而笨拙的步伐让我想起了蛞蝓、蜗牛之类的生物。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那么恶心,他可以孜孜不倦地跟你分享他怎么样恶心的过程。也许是厕所里丑态毕露后的破罐子破摔,又或许是本性暴露,总之一个原本脑补中内向孤僻的浮肿弱气少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蛞蝓一般湿滑粘腻的存在。
他的快乐离我是如此遥远,眯缝着小眼睛,陶醉地讲述着自己吃蜗牛的过程,有时候还会表演用鼻子吹出鼻涕泡来,门牙上附着的韭菜,指甲缝里残留的肉渣,都是他的加餐对象。
“穷河,快要高考了,你还是多学习一点吧。”有一天,我耐着性子,强忍着心中的恶意,说道。
他顿了顿,鼻子呼吸间又鼓出个黄绿色的鼻涕泡,沉醉于控制鼻涕泡的大小,过了会才如梦方醒般挤出个微笑,眯缝着小眼睛,无辜地说:“可我不知道怎么学习啊,要不你教我吧。”
“我教你那么多次你学进去过一点么!上课除了睡觉就是走神!作业从来都是乱涂一通,你来学校干嘛!滚回家里不好么?!”心中的恶意疯狂地膨胀,我口不择言,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对的,但心却发出了陶醉的尖叫。
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一次次地教他做题,希望他争点气,不要被同学看不起,他永远只知道唯唯诺诺的应承,然后继续混吃等死,然后腻过来恶心我。
同学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有不解,有了然,但更多的是嘲笑。
发泄一通后,我强压下怒气,决心不理他。飞速地收拾书本文具,准备去空教室自习。
刚走出教室门我就被拦住了,穷河满头大汗,整个人发出一阵酸臭他却浑然不决,眼巴巴地望着我,扭扭捏捏了半天,在我耐心快要用尽,整个人处于怒火边缘的时候,他一句话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只见穷河似乎是下定决心般,脱下了校服,露出了伤痕累累的上身,肥腻的大白肉上,却只有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伤疤,穷河十分自然地把脱衣服时候不小心撕下来的痂扔进嘴里咀嚼,露出满足的神情。然后蹲在地上,抱住头,抬头看着我。
“阿沁,要不……你如果真的气不过的话,就打我吧。用力打。阿河不怕疼呢。我只有一个要求,”他的脸上充斥着无辜和谨慎,我却感觉整个人恍若被恐惧所支配,无法动弹,他那肥厚的嘴唇上下翻飞,齿缝间或许还留存着痂,一阵反胃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蹲下,抬头刚好对上他那充满欲望的眼神,“不要离开我,做我的朋友好么?”
我如茧中蛹,大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