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婆今年84岁，她是在36岁那一年成了寡妇的。
外婆36岁那一年，外公因病去世。那时候，我的母亲还不到一岁，大姨10岁，二姨8岁，舅舅18岁，刚刚成家。
外公刚走，舅舅就嚷嚷着要分家，迅速地将外婆和三个妹妹赶出家门。
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有没有因为失去丈夫以及生了一个不孝顺的儿子而痛苦过。她只是迅速的带着三个女儿自立门户，搭起了两间茅草屋。生活继续。
那时候还是农业合作社的时代，外婆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总是挣不够工分，吃不饱饭。于是她总在半夜里偷偷出去，跑到田地里去捡洒落的麦穗，一粒一粒的攒着，攒够一碗就去磨坊里磨成面，熬菜汤的时候洒一点儿。
妈妈说那时候她总是饿的睡不着，翻来覆去，哭哭啼啼，外婆总是一声不吭，不骂她，也不抱怨。只是隔天她比平时起的更早了。
妈妈说那时候太穷了，衣服也没得穿，有一次快过年了，外婆刚给她做了一条缀满了补丁的裤子，她开心的穿出去玩儿，结果刚一出门，就被领居家的狗给咬掉了一大块。她哭的难过极了，外婆硬是追了半里地，从狗嘴里夺回那块破布，重新补了上去。
2
后来三个姑娘都长大了，一一嫁了人。
大姨嫁给了同村的一个老师，二姨和我妈则在另外两个村子里。外婆经常住在大姨和我家，因为二姨很快就去深圳了，后来在那边定居，很少回来。
我出生的那一年大姨去世了，此后，外婆大部分都住在我家，很少再回她的茅草屋。
我是外婆带大的，记忆里她总是把她的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让我坐着，从不让我身上沾土。
外婆说，女孩子要干干净净。
我稍大一点儿的时候，远在深圳的二姨要接外婆去那边生活。
我已经记不清外婆走时的情景了，妈妈说，外婆要走的那几天，总是一句话也不说，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洗的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临走时，外婆对妈妈说:“妞儿的衣服要常洗，小姑娘要干干净净”。妈妈听着外婆的话在原地愣了许久，回过神儿时，外婆的车已经走远。
3
外婆在深圳待了八年，回来时我已经小学快毕业了。
外婆刚回来时，是住在舅舅家的。也不知道是久别之后的热情，还是怎么的。总之，刚开始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对外婆格外的好。一日三餐，端茶送水。我以为，外婆的晚年就这么过了。
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时间，舅舅和舅妈就原形毕露了，他们不给外婆饭吃，外婆被狗咬了他们也不管，说是人老了，划不来打疫苗。偶尔还会打外婆。
于是妈妈又把外婆接回我家了。可外婆这次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敏感，胆小，怯懦，总是抓着妈妈的衣袖不放手。
很多个日子里，我总是看她窝在床上，抱着被角，缩手缩脚地坐在窗边。
她从不说想吃什么，想干什么。我们做什么她都接受。她从不让妈妈帮她洗衣服，不让妈妈帮她洗头，她说她还能动，不能麻烦别人。她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不让别人注意，仿佛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开心。
我说外婆呀，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呢？
外婆说，我的娃娃哟，外婆是一条流浪狗，没有家，活着总是给人家添麻烦。
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分量，不知道外婆心底的荒芜正在肆意生长。
再后来妈妈看外婆总是不开心，就给二姨打了电话。于是二姨又把外婆接到深圳去了。
到了那边，她还是一样的不开心。
三年后，外婆又回来了，她说她想回家，那里不是家。
那次二姨和外婆一起回来，她和母亲一起叫齐了舅舅那边的亲戚，大家一起作证。二姨答应每个月给舅舅钱，舅舅答应给外婆一间房，一张床，三顿饭。我又一次以为，外婆会就这样安度晚年，可是我又错了。
在舅舅家大概待了几个月之后，外婆又被舅舅和舅妈打了，而且还走丢了。
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雨，妈妈接到舅舅的电话，说外婆跑了。妈妈在大雨中边跑边哭。我和父亲开着车跟在她身后，一边着急，一边不知所措。
再后来，我们在一个村子里的一户人家找到了外婆。一见到母亲，她便扑进母亲的怀里，哭的像个孩子。
她说她被舅舅和舅妈打晕了，醒来时，小便湿了裤子，稀疏的头发被舅妈撕扯的所剩无几，她觉得活不下去了，想跳河，被别人救了回来。
我们又一次，把外婆接到了我家。只是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跟我们一块儿住了。没办法，只好让她一个人住在我农村的老家。妈妈隔一天去看她一次。
4
如今外婆已经一个人住了好几年了。
我是在去年过年去看她的时候，才发现外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或者说一个正在等待死亡的人。就像是一条抽掉了皮筋的裙子，松松垮垮。她总是双手拢在袖子里，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茫然的望着门外，不怎么跟我说话。
这两年，外婆的脾气变得非常不好。妈妈有时会抱怨一下，我却总是想起外婆所受过的苦。在外公离开的这48年里，没有人真正陪伴过她，她总是一个人度过一个又一个的白天和黑夜。
她近来总是无缘无故的发火，妈妈在电话里哭，说外婆把她买的水果扔了，衣服也扔了，说让妈妈不要总去看她了。她不想给妈妈添麻烦。
妈妈说，外婆还埋怨我清明没有回去看她，五一也没有回去看她，大约是嫌她老了，嫌她烦了。干脆以后都不要去了。
我在电话这头又想笑又自责。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总是发脾气，我想她也一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其他人发脾气，只是她心里一定也很难过。
突然想起过完年要走时去看外婆，她从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芒果给我吃。她说给我存了好久了，她一直记得我爱吃芒果。
我告诉她我要去上班了，一放假就来看她。她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是拿手帕擦了擦眼睛，握着我的手说:“走吧！走吧！记得衣服要勤洗，女孩子要干干净净！”
我把这句话在心底里回味良久，才想起，我的外婆她一生都干干净净，无论是生活还是做人。
从不让别人看不起，从不给别人添麻烦。
女孩子要干干净净，是我的外婆教给我的处世哲学。
我在那一瞬间心酸的不像话，坐在车上再三地咬着嘴巴，却依然哽咽的说不出话。
我想起外婆一个人住着的这些年，她会不会害怕，想起她的这一生从36岁起便再也没有安安心心地生活过，想起她自己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想起她永远都没有说过示弱的话，想起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在我们要走时偷偷拿出手帕擦拭着眼角……
我那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外婆，在面对自己的至亲骨肉时，却一直被“怕给你们添麻烦”的想法深深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对我们的爱越是热烈，就越是把自己拉的遥远，在我们和她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我常常想，我那善良又刚强的外婆呀，她在那日复一日的漫漫长夜里是怎样的孤独，而那孤独几乎是绝望且没有出路的，日渐吞噬了她眼里的光。
5
缘起，缘灭，人走，茶凉。
时间与生命不可逆。
我们总在拥有时不懂珍惜，在失去时倍感可惜。
此生唯一能给你的不过是少的可怜的陪伴，而我却还在责怪你不理解我的难处。是啊，我又何曾理解过你半分，总以为给你买好吃的，好喝的，便已是孝顺至极了，却从曾真正看到过你眼里那深不见底的孤独。
我的外婆呀外婆，下次见面时，就让我陪你住几天吧，我给你做饭吃，我陪你看电视，我们一起等天黑，等天亮，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