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

  【李本总批:唐三藏甚是腐气,可厌,可厌。

  此回极有微意。吾人怒是大病,乃心之奴也,非心之主也。一怒,此心便要走漏惩忿。不迁怒,此圣学之所拳拳也。读者着眼。

  唐三藏对强盗云:“这世里做好汉,那世里变畜生。”是真实话,非诳语也。做盗贼者念之,几有盗贼之心者都念之。】

  【澹漪子曰:世间最难降者,无如女魔。女魔已降矣,又何有于么么鼠贼!而此处心猿之放,则正以鼠贼之故,所谓“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也。夫昔日归正之始,心猿来而六贼无踪,谁知今日中变之辰,群贼来而心猿遂无踪乎?按提纲云:“神狂诛草寇,道昧放心猿。”诛寇者为行者,放心者为三藏。苟诛寇之为是,则放心之为非;放心之为是,则诛寇之为非,于义应无两可。而作者之意,似交讥之,非互相矛盾也。盖诛寇者此心,放心者亦此心;神狂则道昧,道昧则神狂。三藏与行者原不分为两人,则诛寇与放心,安得分为两事耶?

  一部《西游》中,心猿被放者再:白虎岭之放以尸魔,而此处之放以群贼。尸魔者,夫人而骷髅者也;群贼者,好汉而与好汉,宜其有此一番之牴牾也。或曰:行者昔日之放,留恋至再至三,而此日之放,飘然拂衣而起,竟似有去齐去鲁之不同,何欤?日:彼一时无二心,此一时有二心故也。心已二矣,去之安得不速?】

  诗曰:

  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

  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

  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

  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

  话说唐三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无词,又早是朱明时节。【证道本夹批: 夏。】但见那:

  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

  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

  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阴浓黄雀狂。

  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吊汨罗江。

  他师徒们行赏端阳之景,虚度中天之节,忽又见一座高山阻路。长老勒马回头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行者等道:“师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诚,怕甚妖怪!”长老闻言甚喜。加鞭催骏马,放辔趱蛟龙。须臾,上了山崖,举头观看,真个是:

  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阴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睍睆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四众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猪八戒卖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担子,他双手举钯,上前赶马。那马更不惧他,凭那呆子嗒笞笞的赶,只是缓行不紧。行者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这一日,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寻个人家化些斋吃。”行者闻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声,那马溜了缰,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你说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马,官名“弼马温”,【李本旁批: 又点缀。】故此传留至今,是马皆惧猴子。【李本旁批: 好证据。】那长老挽不住缰口,只扳紧着鞍鞒,让他放了一路辔头,有二十里向开田地,方才缓步而行。

  正走处,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闪出三十多人,一个个枪刀棍棒,拦住路口道:“和尚!那里走!”唬得个唐僧战兢兢,坐不稳,跌下马来,蹲在路旁草科里,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为头的两个大汉道:“不打你,只是有盘缠留下。”长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伙强人,却欠身抬头观看。但见他: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暴睛圜眼赛丧门。鬓边红发如飘火,颔下黄须似插针。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系貂裘彩战裙。一个手中执着狼牙棒,一个肩上横担扢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个犹如出水龙。

  三藏见他这般凶恶,只得走起来,合掌当胸道:“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为由,那得个财帛?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过去罢!”那两个贼帅众向前道:“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甚么方便方便?你果无财帛,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放你过去!”三藏道:“阿弥陀佛!贫僧这件衣服,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这世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李本旁批: 着眼。】【证道本夹批: 做好汉者不可不知。】

  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这长老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怜!你只说你的棍子,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贼那容分说,举着棒,没头没脸的打来。长老一生不会说谎,遇着这急难处,没奈何,只得打个诳语道:“二位大王,且莫动手。我有个小徒弟,在后面就到。他身上有几两银子,把与你罢。”那贼道:“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且捆起来。”众娄罗一齐下手,把一条绳捆了,高高吊在树上。

  却说三个撞祸精,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里等我们哩。”忽见长老在树上,他又说:“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李本旁批: 趣。】行者见了道:“呆子,莫乱谈。师父吊在那里不是?你两个慢来,等我去看看。”好大圣,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即转步,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拽开步,来到前边,叫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这都是些甚么歹人?”三藏道:“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行者道:“是干甚勾当的?”三藏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行者闻言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么与他说来?”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李本旁批: 猴。】

  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马蹄金二十来锭,粉面银二三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打我师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证道本夹批: 引证甚妙,但不知出何古书?】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若遇着个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下我师父来,我就一并奉承。”【李本旁批: 猴。】那伙贼闻言,都甚欢喜道:“这老和尚悭吝,这小和尚倒还慷慨。”教:“放下来。”那长老得了性命,跳上马,顾不得行者,操着鞭,一直跑回旧路。

  行者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道:“那里走?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笑道:“说开,盘缠须三分分之。”那贼头道:“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分些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这等说。我那里有甚盘缠?说你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李本旁批: 猴。】那贼闻言大怒,骂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与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轮起一条扢挞藤棍,照行者光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且满面陪笑道:“哥呀,若是这等打,就打到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李本旁批: 顽皮。】那贼大惊道:“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过奖了。也将就看得过。”那贼那容分说,两三个一齐乱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

  好大圣,耳中摸一摸,拔出一个绣花针儿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只这个针儿送你罢。”那贼道:“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这个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甚的?”行者听说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变作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那贼害怕道:“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法儿。”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动,就送你罢。”两个贼上前抢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毫。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一万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贼怎么知得。大圣走上前,轻轻的拿起,丢一个蟒翻身拗步势,指着强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孙了!”那贼上前来,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让老孙打一棒儿,却休当真。”【李本旁批: 猴。】你看他展开棍子,幌一幌,有井栏粗细,七八丈长短;荡的一棍,把一个打倒在地,嘴唇(扌显)土,再不做声。那一个开言骂道:“这秃厮老大无礼!盘缠没有,转伤我一个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荡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唬得那众娄罗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却说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那里去?错走路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强盗往那里去了?”行者道:“别个都散了,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八戒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呆子行到身边,看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脑子来了!”

  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里去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说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问:“打的怎么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李本旁批: 老和尚腐甚。】八戒笑道:“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瘇,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李本旁批: 此和尚可厌!缘何和尚倒有秀才气?腐极了!腐极了!】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掆住钯齿;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两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证道本夹批: 有此闲工夫想!不知西天路上,至今尚存此强盗坟否?】三藏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证道本夹批: 可笑!可笑!】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

  “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揝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李本旁批: 惹他卖弄。】【证道本夹批: 信口说来,真如天花乱附,珠落玉盘!文字何其雄快!】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道:“僧家从那里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老者问:“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们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战兢兢钳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样!是,是,是几个妖精!”【李本旁批: 传神。】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捧出二锺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象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不是,不是。象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象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

  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

  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说,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不肖、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教他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们来也。”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妻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道:“后园里白马是那里的?”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

  那厮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道:“那个冤家?”那厮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众贼道:“却好!却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

  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说,战兢兢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彀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了!走了!”发一声喊,“赶将上拿来。”

  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徒弟啊,贼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三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里去?”众贼骂道:“秃厮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那厮们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刀乱砍乱搠。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汤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证道本夹批: 杀之可矣,何必到马前献功?行者原自多事。】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泼猢狲唬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旁,使钉钯筑些土盖了。

  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请起。”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莫念!莫念!”那长老念彀有十余遍,还不住口。行者翻筋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三藏却才住口道:“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三藏道:“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说声去,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证道本夹批: 此一番去得容易,自不与白虎岭雷同。】咦!这正是:

  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

  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全线割断,金海推干,离色相而悟禅心,是明示人以修道必须死心,而不可有心矣。故仙翁于此回,发明有心为害之端,叫学者自解悟耳。

  篇首一词,极为显亮,学者细玩。曰:“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言心本空洞无物,是心非心,当寂静无念为主,不可以心而着于心也。“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言当收心定意,而不可放荡;畜精养神,而不宜狂妄也。”除六贼,悟三乘。”言死心而行道也。“万缘都罢自分明”,言心死而神活也。“色魔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言色相俱化,群阴剥尽,变为纯阳,性命俱了也。

  “三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是已去死地而入生路,出鬼窟而上天堂。不复为心境所累,已到平阳稳当之地,正宜死心忘意,不可因小节而损大事,处安乐而放情怀。“八戒叫沙僧挑担”,便是担荷不力,得意处而失意:“说肚饿要化斋”,又是因食起见,收心后而有心。“行者叫马快走”,心放也;“那马溜了韁”,意散也。“长老挽不住韁,忽的一声锣响,闪出三十多人,挡住路口,慌得唐僧坐不稳,跌下马来。”放心而意乱,意乱而心迷。强人当道,长老跌马,势所必然。夫金丹之道,《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方便之道。倘不能循序而进,急欲求效,躁举妄动,未免落于人心,而有二心。以二心欲取真经,妄想成方便之道,即是两个贼人,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倚自强,打劫法财,方便何在?不能方便,是不知解脱之大道,而千头万绪,零零碎碎,剥化群阴,如何得过?讵不害杀我也?何则?大道贵于无心,最忌有心。无心者,清净圣贤之心。有心者,争胜好汉之心。争胜而能伤道,如猛虎而能伤人。作好汉,即是变畜生;畜生心,即是好汉心。心可有乎?不可有乎?倘未明其中利害,遇急难之处,一有人心,为贼所弄,绳捆高吊,悬虚不实。三家不会,五行相离,于道有亏,有识者见之,能不呵呵大笑耶?笑者何?笑其有心作事,葛藤缠扯,如打秋千耍子,焉能完的大道?

  “行者认得是伙强人,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变作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细农,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以大变小,有心也。曰“干净”、曰“细衣”、曰“蓝布包袱”,是着于色也。“三藏认得是行者声音,道:‘徒弟啊!还不救我下来?’”是着于声也。着色着声皆是有心,有心即是人心造化,非是干其直行正道,适以干其盘缠勾当而已,有甚实济?“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叫他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好倒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犹言不好好的将人心抬举,形容一番,与大众这样供出,不知人心之为害如何也?正是这样供出,而人心端的可以显然易见矣。噫!修道何事?而可着于声色乎?一着声色,妄念纷生,贪财丧德,无所不为,心即贼,贼即心,便是包藏祸心,走回头路,不知死活,为贼所困。当斯时也,纵能整顿刚气,打倒贼头,终是以心制心,以贼灭贼,虽解一时之急难,而未可脱长久之危危。故三藏恼行者打死贼头,把尸首埋了,盘作一个坟堆,早已种下祸根矣。

  “三藏以孙、陈异姓,祸贼只告行者”,是心有人相也;“八戒谓他打时,没有我两个”,是心有我相也;“行者祝出天上地下诸神,情深面熟,随你去告,不怕”等语,是心有众生相也;“三藏又道:‘我这等祷祝,是叫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怎么认真?’”是心有寿者相也。“长老怀嗔上马,大圣有不睦之心,师徒都面是背非。”机心一生,五行错乱,四象不和.大道已昧,故不觉借宿于盗贼之家矣。“老者见了三徒,战战兢兢,摇头摆手道:‘不像!不像人模样!是几……是几个妖精。’”盖道心活活泼泼而无像,无像则非色非空,而不着人心,人心勉勉强强而是几,是几则认假失真,而即为妖精。一真百真,一假百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有像无像,性命关之,可不慎哉?

  “三藏陪笑道:‘我徒弟生的是这等相貌。’”是心有色相,而欲以色见我矣。“老者道:‘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是心有声音,欲以声音求我矣。“那老者面容失色,三藏挽住,同到草堂,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五六岁一个小孩儿,也出来惊问。都到草堂,唱喏坐定,排素斋,师徒们吃了渐渐天晚,掌起灯,问高姓高寿,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只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等语”,仅是写有人心,昧道心之由。

  一切迷徒错认人心为道心,在声色场中寻真,自吃了昧心食,不肯醒悟,欲以灯光之明,照迷天之网,妄冀了性了命长生不死。殊不知道心者,圣贤之心;人心者,贼盗之心。不修道心而修人心,其所抱者不过贼种而已,安能得的仙种?真足令人可叹可怜!何则?道心者本也,人心者末也,能务本而以道心为任,则本立道生,天关在手,地轴由心,位天地而育万物,道莫大焉。不务本而以人心为用,是打家劫道,杀人放火,相交的狐群狗党,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与道远矣。

  “行者以不肖而欲寻来打杀”,是有心而除恶也;“老杨谓纵不才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是有心而留恶也。留恶除恶,总是人心,总是有心。师徒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全身受伤,而道昧矣。然道之昧,皆由不能看破人心,祛除一切,以致窝藏祸根,开门揖盗,认贼为子,自己米粮,把与他人主张。其曰:“冤家在我家里’”,不其然乎?“老者因众贼意欲图害,念远来不忍伤害,走到后园,开后门放去四众,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以见杀生救生,不出意念之间,前边起意图害之时,即是后边动念不忍伤害之时。意也,念也,总一放心也,总在睡里作事也。

  “长老见贼兵追至,道:‘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此处放心,与别处放心不同。别处放心,是无心而放有心;此处放心,是有心而放无心。读“老孙了他去来”,非有心之放而何?“行者把那夥贼都打倒,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得放马奔西。”心放,则神不守室而发狂不定;神狂,则意马劣顽而不能收缰。即能捕灭众贼,究是人心中生活,而与大道无涉。“行者夺过刀,把穿黄的割了头来,提在唐僧马前道,这是老杨的儿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黄者土色,意土也。有心定意,而意仍在,有意有心,不放而放,不荡而荡。

  “三藏跌下马,把《紧箍儿咒》念有十余遍,还不住口。”神狂则意不定,意不定则杂念生,前念未息,后念复发,念念不已,大道已坠迷城,纵放心猿,势所必至。“快走!快走!免得又念。行者害怕,说声去,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人心一着,道心即去。结出“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有心之昧道,一至于此,可不慎诸?

  诗曰:

  大道修持怕有心,有心行道孽根深。

  却除妄想重增病,因假失真无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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