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来上妆的红、白色的油彩被调成嫩肉色。由额头到脖子均匀的拍好底色,要仔细地将眉眼、眼角的细纹慢慢填平。
再压住眉毛,拍打油彩至完全融贴于肤色。画一双妩媚的凤眼,头顶戴好双光水钻为主的网子花,再加上小凤桃子的点缀。
女子抬手取了一盒胭脂,手指旋上这艳色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这一声叹息,站在门外长久沉默的男子突然一怔,终于踱步走到她面前来。
他蘸了大红油彩,轻轻抹上她颤动的唇,道:“阿菀,你为何要接这场戏?”
她垂目:“那你为何要写这一出戏,沈澜,你我的这半生演过百样人生,终于演到自己。”
沈澜迟疑了一瞬,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将长衫下摆甩起,退了出去。
她站起身来,抬手触到唇瓣的时候突然挽唇一笑。绛唇云鬓,镜中人依旧是那华府深闺娇羞的少女。
这是一出豪门女子被丈夫遗弃的戏码。一双是戏文里短命的鸳鸯,一对是现世中将离的夫妻,竟然要跨过时间的结点,走向同一个死局。
戏里戏外,都是阿菀沈澜,沈澜阿菀。
“锵锵锵”锣梆碎敲,幕帘拉开。
她转步上前,右脚踏步,将左水袖向左旁侧扬出。再挑袖向左旁侧扬起右袖,待水袖下落时即搭在左臂上后,身向右前侧,目视左前侧,亮住相。
正是三月初一,踏青的好时节。有相好的闺中姐妹约她去寺院寻得一支姻缘签。
想要什么签,她心里也是不知的,只由得小沙弥引到菩萨前俯身叩拜。她双手合十,跪在拜垫,虔心问一句迷茫未来。
殿后,是赴考的书生,名唤沈澜。
他素衣白衫,手持一卷经书,正是满心不解烦闷时,踱步来到殿前挑起帘布,正好看到她闭眼将签筒轻轻晃动。看她肃立合掌的模样,看她华服玉坠,满身的贵气。
既然得了签,便是要求得一个解才好。等在一旁的小沙弥迎了她走向偏侧,他也不自觉随了解签的和尚走到她的身旁。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这寺院里的签文皆是禅语,被他轻轻念出来,却好似春雨润禾,温软入心的诗文一般熨贴。
念着这签,余光却在追着她。她手执竹签,且走且停间面颊微热,竹签划过解签和尚的手,停放在了他的手中,朱唇慢启:“依先生的意思,我这是什么卦?”
“若生来有一颗人心,怎会不情动?”他甩袖,将签表合与书中,低声说道:“若心动必伤,也定因为有一人在侧相伴,这是苦也甜呐。”
和尚摇摇头,她却捏了袖遮了脸颊,挑眼看他。他也看她,双眼中的温柔情意仿佛是容不得旁人再断。
一支竹签便定下这尘世羁绊。
日子也在初一,穿着火红云肩的新人,在成家立业的婚礼大典上,饱蘸情爱。他牵她走过摆满后院的嫁妆,进了高宅府邸,从此平步青云。
他考取三甲,官场风云,风流倜傥……只是不过几年,他待她便有些轻慢了。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其实这一句警示,她一直是记在心里的。那解签和尚的一声叹息,也时常回响在她冗长的梦里。
原来他要娶她,不过是想借父亲的官势罢了。
人间情爱,失了真心以后就仿佛是生了根后要拔除的痛,她开始夜夜梦魇,手脚冰凉的挣扎醒来在独居的厢房里。
沈澜纳妾那日,她接过那女子的茶,含在嘴里许久又吐回杯中。冷眼拂袖关了院子称病不出,听得前院欢歌嬉语,甘做妒妇剪了一夜灯花。
那貌美的年轻女子总是拽了他的手,甜生生的问,官人这怎样?官人那如何……这般郎情妾意,她再拾不得半点虚情假意来与他年轻的姬妾们熟络,只管深院诵经礼佛。
又是匆匆十年,她也有些老了。清明这日,她站抱肩袖赏一场落雨敲荷,雨下的有些大了,随着风都打落在她身上。
他走过回廊要去新纳的小妾那里,却中途又折返回来。带着满身的酒气站在她身边,双手不知轻重的将淋着雨的她拉回檐下。
她扶着他才站稳起身,便随口问了句去哪吃酒了。他喝得大醉,谈起酒场上的官家私话便有些狂悖无道,她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住嘴。
他清醒过来,连忙住了嘴。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准备走了,末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恨不恨他。
她挑起眼角,苦笑着看他:“自然是恨极。”
恨他,也恨自己。恨他因为父亲的呵斥才来探望自己,恨自己因为这半点留意,竟然心动心痛。
沈澜年少得志便有些傲上矜下,做官日久愈加贪得无厌,终是召来祸患。那一日,前来审查的官爷搜出家财万贯,私帐百册。
她坐在一旁,眼见他惧白脸颊,也顾不得半点仪态,在众人前装疯卖傻拽了他匆忙逃到后院佛堂,紧闭了门扉。
她推开经阁后窗要他逃,回过头来,却是他坐在桌前为她备了一杯封口的毒酒。
“阿菀,阿菀,替为夫喝了这酒如何?”他手执酒盏步步紧逼。
她叠袖跪地:“你当真不信与我?”水袖直起而飘,她最后一次深深望他。
沈澜正待说话,追赶的脚步声已经贴耳传来,他骤然一惊:“为夫今日也是无奈,若你还顾念旧日恩爱,当此番助我。”
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也不拿了蜜语骗人,却生生狠心。
她接过毒酒,戏如人生,旧梦半盏,到这里也是该止了。演戏的人多半都入戏太深才控不了自己的心,幸好有这半盏的清醒,浇回一腔热血到湿冷无依。
她水袖卷叠,凉杯已然凑到唇边,双眼闭起间划出一段泪痕。沈澜,戏里戏外,我们都已走到尽头。只是没想到,我陪你演的最后一出戏,竟然也是悲剧。
“啪”突然有一双手将酒盏蛮狠抢夺过去,空杯碎裂戏梦醒。
她抬眼对上他泪花妆容的脸颊,看见乱发下藏匿在他眼角的皱纹,他当真以为毒酒半盏红颜殒,才惶惶夺了过来。
这骤然突变的结局令在场的观众哗然,两人也俱是一惊。
他摇了摇头,急退两步,却终是双袖一卷,上前扶起跪坐在地的她来,唱道:“旧梦难忘,这多年来夫人与我一直醉生梦死。这终了你可愿陪我再走啊走一局。”
突然的,我忆起那日为你解的签来。
我说,即便伤你身,痛你骨,也定不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