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一朵长在废弃屋顶的玫瑰。一扇从不打开的窗。一个发出腐臭味道的房间。
我已过了耽于幻想的年纪,但夜晚窗外飘来的玫瑰花香味总像一眼无尽,流动的水一样把我缠绕在梦里。像我们这样老旧,破败的小区怎会有如此浓郁的玫瑰气味,我甚至可以联想到它们在月光下盛放,银白的月光洒在鲜艳的火红玫瑰区,使他们的花瓣又散发着一股神秘的蓝光,显出一半蓝色一半红色的光景。如果我这么说话是没人信的,鉴于童言无忌都已经被人小鬼大取代,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最好在有些迷幻和诡异的事件中保持沉默。我没有告诉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在夜晚总是闻到这湿漉漉的带有颜色的气味。我的父母会说,是你闻错了。我的朋友也会告诉我,是你小说看多了。我想我过于发达的嗅觉或者敏感的神经一定和他们长得不一样,但它是一个无用的器官,它们在绝大部分人身体内因毫无用武之地而退化。如今它在小部分还遗留着先祖痕迹的人体内也是衰微颓朽,被挤压在一个结满蜘蛛网的角落里,或被关在尘封已久的印有神秘图腾的老木箱中,时不时发出气若游丝的哀怨和叹息。
但我确乎是看见那股蓝红交织的玫瑰花气味了。它在空中飘浮着,好似有一个规律的航道,每到五月第一个七天的夜晚就如期而至。但今年它已经不是纯粹的花香,还夹杂着潮湿的霉味与动物腐烂的臭味。这种刺鼻的味道让我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但它如此浓烈让我第一次发现了它的来源。打开窗户向外望,对楼四排正对面靠左两扇窗——气味从禁闭的窗缝中向外扩散。
真是难以想象我为什么要接受一个老人无缘的苛待及轻视,即使如我这般娇生惯养的女孩去了那里也要看人脸色,暂时收起自己一身的羽毛,静悄悄地从院子边上走过,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我在那边每天度日如年,和一群不相熟的表姐妹们心里共同想着何时可以逃离。这是我们唯一的共同话语。比我年幼两三岁的表妹心理年龄仿佛比我年幼了十二三岁,她对一切一无所知,或者是她选择了屏蔽一切——这是该死的孩子的特权。她的身形和心理一样停留在了十三四岁,而她马上二十岁了。她的头发稀疏,身形单薄,手和脚都是少女般纤长,皮肤没有血色的白,脸蛋圆圆的,笑起来很是天真无邪。她其实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和这个破败的院子有着最紧密联系的,它曾经用一根古老,原始的脐带哺育了她,让她可以每日在这院子里奔跑、撒泼、胡闹。她是如今躺在那张摇摇欲坠的木床上打鼾的老人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她将孩子的任性无理发挥到了极致,我的奶奶将她对女儿的愧疚全都弥补到那个小人身上。在月亮不亮的夏夜,她总因为院子里蚊子太多而第一个放下碗筷。已经满是黑灰的灯泡发出的光昏暗无比,压根辨不清铁盆里胡成一片的东西是什么。一切都令人不满意。而我那慈爱的祖母,总要在最后千呼万唤,“珂珂,出来吃饭呀。”可那扇窗背后的人影一动不动,惯常等待别人的催请。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十四岁的那个下午,我的奶奶端着一碗饭满院子的跟着这位目中无人的公主,公主驾临哪里,身后的奶妈就用那个铁勺喂一口。她的脸越来越尖,手和脚都又长又大,薄而扁的手掌生成了一种从左到右都贯通的纹路。古老的风水和算命玄学对这种一根线横穿生命,阻断它路的手相推论颇多。我不知这生在手心里的东西是否真的意味着什么,是否是坎坷而孤苦的命运化作预言或启示写在了手掌心。但是断掌的魔力已经像一根细细的红线一样捆在她身上。她学到了一个人最卑劣的手段——告密。这个手段是她对付一切不如意事情的法宝,即使是在一年一度才相聚的节日里,我们表姐妹中的一个也要被她描绘成张牙舞爪的魔鬼。我们都知道是我那愚昧而可怜的爷爷奶奶助长了一个无知的孩子自私懦弱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刻薄天赋像无人修剪的小树一样在雨后拼命生长,时常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别人的痛处狠狠地戳去。她学会了厉声尖叫,嗓音变得娇蛮高亢,好在别人出现在她领地的时候就高呼。她是大家心里一块难以言明的痛,只要她出现,我们的心里就会浮现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涩味道。一个平凡无奇的幼鸟在混乱的环境和老鸟的溺爱中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她的翅膀拼命地生出灰色的乱羽,左右翅膀因为得不到训练而变得萎缩,她每日直着脖子在窝里尖刻地乱叫一通,也无人喝止。在散发着薄荷味道的青春前期,她的夜晚就在形单影只和莫名的懊恼与气愤中度过。这座肮脏,随处可见鸡屎的农家院子的西南拐角,有间曾因她曾住隔壁而被神婆说里面有脏东西的杂货间。我还记得她的母亲和姥姥在一起诡异而神秘地讨论这件事情的场景,白织光灯从玻璃窗外透过去,照着那个曾堆放着乌七八糟东西的小室。一切都是背着她进行的,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密谋。她的母亲坐在那个号称可以通灵的女人家里,和她谈到自己女儿的状况。那时,迷信的老家人都认为她是被魔鬼附身了。可她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若是问她,她就立马翻脸或者无辜地对你笑笑——你是无法责备她的。
玫瑰花的香气越来越浓郁,我潜意识里隐隐觉出不安,仿佛香甜的气味底下泛着腐烂的苦涩。这使我联想到那个她白皙手腕上的那三道伤疤。我仔细地端详过那三道将要永远留在她身上的印记,这提醒我眼前这个安静的少女骨子里的疯狂。也许她的偏执与疯狂与祖先一脉相承,与我那个如今老而疯的爷爷同出一辙。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很淡然的回答,割的。我早就对这件事有耳闻,十六岁的少女珂珂企图割腕自杀。她横着割了三刀,鲜血从她纤细的手臂流淌下来,蕴含着压抑的灰色情绪。但她心里清楚,她并不是真要拥抱死亡,所以三刀都浅尝辄止,只是充满仪式感的鲜红一片。那滚烫的鲜血从身体中流出,白与红的交织,是对困境的拒绝与抗争。当我注视着这个少女白而泛青的迷蒙双眼、无鼻梁的蒜头鼻、小而扁的圆脸、略微驼背的细弱身形,意识到这个少女也许是没什么骨头的。又或者,很多珂珂都是没什么骨头的。有多少人能生得高大艳丽,四肢修长,身姿挺拔,行动如风呢?没有骨头的支撑,肉就如同水一样任意改变形状,很快就瘫在路边石头上,腐烂在弥漫着糖水的和风细雨里。关于糖水的意象来自于一个梦,带着糖水的风吹的人迷醉,我也确乎是在糖水中行走的,它混杂着泥泞拖住行人的脚步,只要稍作停留就会被糖水铸成的黏合剂粘住脚,慢慢地被化作沼泽的马路吞没。我不徐不疾的向前走,身体越来越坠,身边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渐渐的被粘住脚等待土地张开血盆大口把她吞没,在我还没遭受这灭顶之灾之前,银白月光照在我身上,像是一种神秘的来自命运女神手中的线,让我在恐怖而诡异的环境中向前走,直到我看到珂珂,她瘫软在路边,浑身泥泞,目光空洞,哀怨而绝望。
她躺在那张摇摇椅上,鼾声如雷,脸向左侧偏着,这使她左脸的肌肉显得松弛肥大。她的咕噜声忽然像播放器一样卡了一下,佛嗓子里有痰一样咳嗽一声,翻个身又沉沉睡去。我知道这是她已经超负荷运转的心脏停止了一瞬间的跳动。再次中风以后,本来精力与年龄不相称的她就更加嗜睡了。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这个固执的老人,因为没有机会,也不愿有机会。这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老人于我而言十分陌生,我发誓这二十年我们直接说的话绝不超过一百句。而这一百句不外乎我的客气话,奶奶好,过节好,新年好,您最近还好吗,我挺好的。除去我不会说话和不记事的年纪,平均一年不超过十句。她如今牙齿脱落,换了一口假牙,说话因为漏风而含糊不清,间或还夹杂着难懂的方言,更重要的是这个双眼浑浊发黄的老人迂了。有扇大门永远地阻隔了我们,从我这边投过的光和她那边透过的光一冷一暖,照得谁也看不清谁,不若关上。这个与我一年只见几次面的老人视珂珂如珍宝。然而,我判定到她无原则的溺爱要对珂珂的命运负责。也许是长久的相处让人和人之间才生了感情,也许是珂珂从小格外会闹而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对这个孙女格外怜惜。为了她夏天不热,一贯节俭的她竟然在破败,杂乱的砖瓦屋里装了台空调。然而这仍然不能让她满足。所有的孩子都是喜欢粉红色,金色泡泡幻想的。少女珂珂在帝都早早地见过这些繁华锦绣,虽然她只是在边缘徘徊,但这并不影响她心之归属。我是在帝都出生的。她经常这样说。短暂的帝都生活,让她有了一种身世的优越感,而忽略了脚下是漂浮的浮萍。老家那个偏远落后的地方是她所不齿的,然而她的父母把她放到了她所厌恶的地方。没有鲜花,没有公园,没有巧克力,一切发光的星星都从她生活中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属于帝都,但帝都是不属于她的。没有一砖一瓦,一片土地属于少女珂珂。可她终归是个普通的爱幻想的少女,还兼具了懦弱退缩的个性。当她又回到那个本就属于她,接纳她落脚的地方,看着满院子的鸡屎,和农村肮脏没有人问地乱窜的土狗。穿着花衬衫的银发奶奶,拖着肥胖的身躯蹲在水晶旁边用一个银色的铝制澡盆洗破了很多小口的一堆碗筷时,她的心中泛起一股酸楚和哀怨的味道。我死也不要在这里。
珂珂是以刺猬的姿态随时攻击他人来反抗这个世界的。她除了不甘和哀怨之外,几乎关闭了其它感官。她感知不到光,感知不到热,她自怨自艾地认为世界是灰暗和冰冷的,她生活在了一个错误的并且她无力扭转的环境中,方言又咵又难听,上课都没法听懂老师的话,同学们穿得又土又脏,有的活像是在泥里打滚的猪,教室又破又小,连老家的肉松面包和冰激凌都充斥着劣质奶油。她变得乖戾,古怪,头发因为常生闷气不吃饭而枯燥发黄。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就可能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经。她睡觉的时候四处摊成一个大字,一张一米八的床,她要翻来覆去地侵占每一块地盘,确保她在任何地方四肢都能过随心所欲。被子无疑是裹在她一个人身上的,即使她在夏夜里被热得满身大汗也要把床上最重要的财产紧紧地裹在她腰上。我们表姐妹几个曾经历过和她同住的噩梦,家中的窘迫条件和对女孩的忽视让我们只能被迫挤在一个房间。然而一张大床本是可以睡下几个瘦小的女孩的,但是在梦中她也要发挥她自私窝里横的个性,她肆无忌惮地把腿压在别人呼吸的胸腔上,把滚热的大手搭在别人的脸上。没有人可以和她同床共枕,我们都自愿选择睡在地上。她的世界是只有她自己的。当她醒着的时候,也跟睡着没什么两样。她将音乐播放器的外音开到最大,放着只有她喜欢的音乐,一直播放到她入睡的两点之前。这时候昏昏欲睡的丽丽,已经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大喝道让她马上关上。三番四次,她仍然无动于衷,丽丽姐觉得应该拿出点手段,她踹了她一脚,顿时房间热闹了起来。珂珂大哭起来,嘴里大喊着,我招你惹你了!?伸出手想去打丽丽。她的断掌啪啪地全打在拦着她的兰兰身上,深夜中和她哭得发红的脸相互映衬。兰兰用手拍着她,把被子盖在她身上,试图哄着她睡觉。然而珂珂却忽然从被子里蹿起来,跑到楼下去。我们都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第二天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了爷爷的斥责。爷爷在小屋里说,你们不要欺负珂珂。我们在这一句认定性质的话语中都多少感到屈辱。在珂珂添油加醋,删头去尾的描述中,她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她被姐妹们排挤,被无缘无故的责打,完全不提她对别人得寸进尺的冒犯。事情在第二天早上继续发酵,气性大的她反锁上了楼下的房门,不让任何人进。奶奶明知道她必定睡到日上三竿也要去请小姐下绣楼吃饭。奶奶敲着她自己的房门,在门外千呼万唤,起来吃饭来,可门内没有任何动静。到了下午,饥饿难耐的她打开了房门,但脸上怒气未改。奶奶早把饭菜给她留好,这时看她出来,心里可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端着饭送过去。她的脸一板,看也不看,我不吃。你不吃怎么行,你看你瘦的。我就不吃。她还在置气,但语气已经松动了,只是逃避着奶奶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奶奶见状连忙追过去,拿起勺子挖了一口饭就往她嘴里送过去。两口下去,珂珂推了碗,皱着眉毛说道,难吃死了,这是给猪吃的吧。我新奇地看着这院里习以为常的一幕,那一年,珂珂十四岁。
为了弥补珂珂所失去的,她的父母便在物质上加倍补偿她。珂珂的怒意从来都是被物质的欲望所填满的,当她还沉浸在虚幻洋娃娃梦中,生活的真实从暗地里袭来,缓缓地深处触手把她捉住。珂珂这艘小船是不带航海针和罗盘的,她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着,脑海中只有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光辉陆地,却没有人教她如何登陆。当她成年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些花里胡哨的糖纸和明星海报。心里嘴里想的都是些没有意义却能迷惑人的妆面点心。她还是幻想着自己是个帝都少女,虽然短暂地落入贫民窟,但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她无视了她的父母为了供养她已经竭尽全力,自己在帝都也是一簇浮萍。她的骨头早早地化了,她沉浸在短暂而甜美的梦中,麻痹自己不要醒来。可风还是来了,水面不得不泛起波澜。如果想要到遥远的彼岸,就要在大海中逆风航船。可是珂珂们不具备与风浪相搏的能力,只把希望寄托在无望的奇迹上。
珂珂的成绩是跟不上老家的教学进度与难度的,她很快显示出吃力,然而她显然没有迎难而上,埋头苦读,反而整日抱怨起教育的不公来。号称帝都的老师都已经上过的课本,做老家的习题却都不会做。成堆成山的作业让本来就松松散散的她做到深夜,一道数学题都能让她痛哭不止,她只能用大量的播放音乐和刷微博的娱乐头条来放松自己,于是恶性循环开始,别人的催促让她更加地焦急与恼火,她哭着大喊着,别催我,你们快把我逼疯了!你们快把我逼疯了!家长看着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心中也是焦急不已,给她请了家教,上最好的补习班,每天下完学又接着去上课。然而效果甚微,因为她只在补习班睡觉,数学物理老师讲课的声音是她最好的摇篮曲,她张着嘴,哈喇子流到几分十几分的数学卷子上。她每日是边哭边写作业的,哭完之后还要哀叹自己,她也自觉是考不上的。帝都的素质教育模式和地狱般的小地方教育模式不同。她是从来没有承受过那么繁重的学业压力的,唯一能够指导她的丽丽姐被她薄弱的基础和意志力弄得很不耐烦,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这边初一孩子都应该会的题她还不会做,不是她不用心就是她太笨了,一个完全不用点心的学生比一个笨的学生更能挑战老师的底线。当她发现她的书空白一片,连最基本的定理和公式都没记住的时候,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怪不得你什么都不会做,你这样就是磨洋工,天天浪费我的时间,你先去把公式背了再做题,你连公式都不会说明你上课压根就没有听。补习是完全没用的,学习还是靠自己。她立马哇哇大哭起来,把姐姐面前的作业本都抢了过来,喊着,你就知道打击我。她从不是勇敢坚韧的女性,一点外在的风雨就能让她这朵温室的小花一夜之间褪了颜色。在龟缩在自己房间半年之后,在逃课半个月之后,她已经变得憔悴而骷髅。她的背因为长期窝在床上而弯曲了,她的曲线因为青春期缺乏营养而停留在少女时代,而现在她已经成年了。她拿着那张高考成绩单,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几个平行志愿上下其实没有多少差别。她还是想着帝都的生活,况且那里有她的父母。不能考上小时候理想的大学,以一种破灭的方式去读职校也不知是否对她当初选择回来读书的讽刺。一切又回到原点。她做了人生中最重大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决定之一,所有志愿全填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