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哥走了,享年九十又八。
青衣哥,与她相伴近九十载,在她眼里,青衣哥永远是她当年那么帅气的青衣少年。
那年,她八岁,她妹六岁,在她们姊妹二人用手扒土,掩埋了饿死的弟弟后,她们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孩子。
偌大的南京城,萧索的栖霞山,哪里有她们安身的地方?
妹妹说:"姐,我好饿!"
姐,沉默。
在默不着声中,她牵着妹妹的手走向城门,穿过小巷,她想起了青衣哥,那个剃头匠的儿子。
她想,青衣哥会给她一口吃的。
青衣哥比她大六岁,从她记事起,她就在青衣哥家的店里理发,那时她会把冰糖葫芦带给青衣哥吃,青衣哥也曾扯着她的小辫梢,说要娶她做小媳妇,虽然青衣哥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个童养媳,但她知道,青衣哥今后肯定是她的。
她牵着妹妹的手,敲开了青衣哥家的门。
夜,黑夜。
是青衣哥的爹开的门,那个剃头匠睁着惺松的双眼冒不头工地看到两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已认不出她们,以为是两个讨饭的小叫化子。
她喊了声:"王叔!"
她终是哭了!嚎啕大哭!
剃头匠惊醒了!青衣哥听到熟悉的声音,穿着个小裤头就跑出了屋。
青衣哥看到她。她看到了青衣哥,她仿佛就有了依靠,尽管青衣哥还是个少年。
青衣哥没有让他失望,尽管剃头匠有点不乐意,但是拗不过自己疼爱的独苗苗。
青衣哥只要她做小媳妇,坚决不要那个童养媳。
青衣哥的家,从此成了她和妹妹的家。
她用一辈子回报青衣哥,她感青衣哥的恩情,是真正从青衣哥给她报仇开始的。
那晚,她和妹妹吃了青衣哥亲手给她们下的挂面,青衣哥还透支了每天剃头匠给他独享的鸡蛋。
那个鸡蛋,她永远忘不了那个香味。
她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揣着青衣哥的手,还当着是那个鸡蛋。
那一夜,她知道是哭晕在青衣哥弱小的怀抱里。
青衣哥下决心给她报仇,他用储钱罐里的压岁钱偷偷买了好多弹弓,他还用压岁钱到破庙里找到了叫花子的头,他把自己小媳妇的事宣讲了个透。
青衣哥也许天生就是一个能讲会道当老师的料,后来他果真考上了师范,在16岁就做了老师,还当了一辈子管教书的官。
青衣哥对叫花子们的一通演讲,让人人义愤填膺。第二天一早,那个被狠心狗肺四父子霸占的大宅院门口便满是大粪。大门上,围墙上,更是惨不忍睹。
又一天晚上,那个老头带着三个贼子在外蹲守。
他们看到一大群叫花子抬着大粪又来了,他们上前理论,结果被众叫花子齐齐给他们没头没脸浇上了大粪,还一个个被弹弓打肿了脸。
贼父子报了官,官府拿叫花子们没得法,但叫花子们终是供出了青衣哥。
青衣哥被抓走了。剃头匠求饶也不得用。
剃头匠带着她和妹妹,找上了青衣哥的老师。
那个老师后来成了青衣哥的入党介绍人,青衣哥到老都喊那个人叫黄大先生,视他如同剃头匠。到老,青衣哥还说自己老闺女是黄大先生的老闺女。青衣哥可以记不得儿女,但他忘不了黄大先生。
黄大先生不辱使命,听了她的哭诉,为她写了讼状,还组织起师生请愿团,救出了青衣哥,并要国民政府主持公道,救救两个可怜的孩子。
然而,国民政府并不全是国民的。
法官收受了那贼父子的贿赂,只让那贼父子掏出了卖她母亲的一百现大洋,并答应每月从车行里拿出五块钱给她和妹妹生活,直到她们出嫁。
终了!终了!她们没能要回自己的家,没有要回自家的车行。
青衣哥的家就此成了她的家,直到青衣哥以死抗争,退掉了童养媳,到她十六岁那一年,真正明媒正娶了她。
她不负青衣哥,为他生了一大群娃,结束了青衣哥一门几代单传的历史。
剃头匠临终时,还不忘冲青衣哥和她竖起大拇指。
青衣哥今年春节时走了,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本清醒的一个人,也日渐糊涂起来,她总念叨青衣哥。
青衣哥原本少年,在她的记忆中!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