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我们也曾醉在水乡》

“有个诗人叫聂鲁达他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是不是我们的爱情也要到霜染青丝  时光逝去时才能像北方冬天的枝干一般  清晰  勇敢  坚强  我们都曾醉在水乡  任年华似水 似水年华  ”

01

一九八七年冬天,我爸死了。

在工地作业的时候,安全绳脱落,直接从高楼摔下。

二月寒风冷峭刺骨,我妈领着六岁的我前往杭州看我爸。在太平间,他静静躺在那里,土灰色的脸,双眼紧闭,干裂到起皮的唇,就像睡着一样。

我妈紧紧搂住我,脸色惨白得像纸一样,血像是被抽干了,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的人。她的身体如秋风刮落的树叶簌簌发抖,我依偎在她怀里,望着面前毫无动静的人,小声地问:“爸爸怎么了?”

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在一旁,似乎于心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说:“走吧,孩子还小,早点签字,入土为安。”

再后来,我只记得我妈抱着爸的骨灰带我回家,把他埋在了镇上。

后来很多人劝我妈再嫁,我妈总是坚决回绝。有天我问我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不回来了。我妈眼眶红了,抱着我说,以后只剩我们母女二人。

我一听,再也没爸爸了,就开始嚎啕大哭。我一哭,我妈哭得更厉害。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那是我妈唯一一次因为我爸去世而哭,那天她抱着我说,阿楠,你要记住,以后不准在外人面前哭,要哭只能在家里哭。

我妈倔了一辈子,用尽力气维系她的自尊和骄傲,哪怕是在爸爸离世之后,也未曾在外人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只有我知道,每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时常伴随着呜咽的啜泣。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这个孤独又倔强的女人唯一能够发泄的时刻。

那个年代得到的抚恤金少得可怜,自爸爸离开后,为了维系这个家庭的开支,我妈去给别人带孩子,做手活,早出晚归,没法管我,我成天逃课混迹在镇上各个角落。

街头巷尾的大人每次看到我,都投来同情的目光,可是没人知道,我多厌恶这些眼神。镇上的孩子喜欢逗我玩,生性野蛮的我不甘被欺负,时常一个人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当然,每次打架我的脸上都少不了挂点彩,这些都是我的勋章。长此以往,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回家经常被我妈毒打。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傍晚,我妈拿着竹编的长藤指着我怒吼:“我从早到晚辛辛苦苦赚钱是为了什么!你爸为什么死你不知道吗!他用命赚钱就是这样给你浪费的!”

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魔鬼,只会给身边的人带去灾难。我没哭,我妈却哭了,她求我好好争气,走出镇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02

我以为日子就可以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但我错了。在我十岁那年,周朗的出现,如同一颗石子投进湖心,让那一湾波澜不惊的湖面荡起了涟漪。

从异乡跟随父母搬来镇上的周朗,恰好和我同班,瘦瘦小小,不爱说话。

以前欺负我的混混们,开始欺负周朗。没事捉弄他,偷他从家里带来的早餐,偷他的作业来抄却不还给他,让他被老师罚。那个懦弱的周朗,不哭不闹,令人心疼。

有天下午放学,在学校外的墙角,聚满了那几个混混小子。我无意看热闹,却鬼使神差地跟上去,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周朗,低着头蜷在墙角,任由他们取笑。

“是不是向老师告密我们抄你作业了?”

“你哑巴啊?像个娘们一样!”

“你到底是不是带把的?有种反抗啊!”

“快,把裤子扒了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爷们!”

“哈哈哈,对!快扒裤子给我们看看!”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惊恐和无助,拼命地摇头,仍一句话不说。我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周朗,笑得令人作呕。隐约听见那卑劣的笑声中夹杂着周朗的哭声,心里仅存的怜悯之心让我不想看这种场面,却迈不开步子。

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腿上像是绑着铅球般缓缓往外走去。

妈的,死就死吧!

我甩起书包,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拼了命朝人群中砸去。

“嘭——”

一声惨叫阻止了他们的疯狂,为首的胖子捂住被击中的后脑勺,摸出一抹血色,开始撕心裂肺地嗷嚎。其他人都变了脸色,看着他们惊恐的眼神,我发誓那一刻我心里竟有一丝快意。

“再不滚我就一个个开瓢!”我扬起带血的砖头示威,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大叫着落荒而逃,宛如一条条落水狗。

当我回头看到周朗的泪水,我知道我完了。

我和周朗一前一后走上逢源双桥,终于我忍不住了,回头叫道,你一个男的哭什么哭,被欺负就打回去!

他抹着眼泪,道,谢谢你。

我没出声,他喏喏地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我瞥了瞥嘴,反正我也没朋友,随便。

我记得那个傍晚,夕阳落下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耀眼得我挪不开视线。

后来,周朗就像个跟屁虫一样和我厮混一起。

不知中了什么咒,我开始像他一样好好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我妈知道我和周朗要好,加上他学习不错,就同意周郎每天放学来我家给我补课。这小子各种好话贿赂我妈,让她在我面前各种夸自己。

我第一次觉得,周朗隐藏极深,以前根本看不出这个小哑巴口才了得。

后来升了高中,周朗考上市里,我还在镇上。每天晚自习后周朗都借着校里的公用电话打给我,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婆。

阿楠,你要用功,我等你。

阿楠,你作业做完了吗?哪里不懂的告诉我。

阿楠,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偷懒?

“我说你比我妈还啰嗦,竟说些没用的。快和我说说,城里生活好玩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丝叹气,只听到:“很好,有很高大的楼房,塑胶的跑道。”说实话,我心里羡慕得牙痒痒,恨不得对面那头的人是我。

“阿楠,我想让你和我一起……看……”

“你等我啊,两年后,势必赶超你!”我不甘示弱地说道。

他在电话那头传来笑声,似乎很开心,声音也提高了几度:“好,阿楠你不要让我失望。”

周朗在放假的时候回来看我,青春期的他变得愈发高大,从前瘦小的身体也开始愈发结实,站在他面前,我的心怦怦直跳。

“阿楠,好久不见啦,想我没有?” 周朗趁着他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的优势,使劲揉乱我的头发,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条长毛犬。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否认。

“可是我好想你啊。”听到他毫不害臊的话语,我的脸颊顿时烫的绯红,强烈抑制心里的暗喜,面无表情的回了句“哦”。

“阿楠,你好没良心。”

我没有想到,这句简简单单地调侃,竟成了一句咒语,让我此后余生变成他口中那个“好没良心”的人。

03

高三那年,由于积劳成疾,我妈身体每况日下。

镇上的医生看过她的病情,千般叮嘱她切莫再劳累,只有好生休养才能逐渐治康复。

我妈不听,仍然做着沉重的手活。

有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到我妈伏着桌子睡着了,蓦地发现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昏暗的灯光下,银丝在空气中飘舞。

她侧着脸,睡着的神态就像婴儿一样安详,露出的眼眉之间,已浮上层层沟壑。在这些年生活的打压之下,她的脸早已褪去年轻时的红润,蜡黄的脸上泛起了斑纹。泛白的嘴唇微张,发出一阵长长的呼噜声。

我鼻子一酸,从床上拿起一张被单,小心翼翼地罩在她身上。

从那一天起,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到城里,带我妈远离这个小镇,过上好日子。

我开启了半工半读的日子,利用课余时间给别人打工赚钱,这让我不得不挤出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读书。冲刺高考的紧张,让我的神经每天处于紧绷状态,和周朗的联系日渐减少,心里却更加笃定。

高考那天,我早早出门,准备好考试用具,拿上我妈给我炸的一根油条加两个红鸡蛋,她说寓意我考得100分。她站在门口远远看我,我仿佛看到她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记忆里,我爸走后,我几乎没看到她笑过,我怀疑这是错觉,没多想就掉头走了。

那一幕,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像是诀别。

高考短短两天,却让人倾注三年血汗,想来真是不公。

考完放榜那天,我的分数线远超一本,我激动得飞奔回家告诉我妈。我妈双眉舒展,渐渐露出了笑意。

我填了北京的学校,一向好成绩的周朗却意外落榜。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他高三那年出现了严重的抑郁症。

深秋九月,我一个人扛着行李来北京。

临行前,我妈特意为我在镇上买了一套新装,她说,到城里了,要体面一点。

“妈,你真不打算和我去城里看看?那可是首都……”

“别磨蹭了,火车票不贵吗?你是去读书的,我一个老太婆瞎凑什么热闹!”我妈赶鸭子般把我赶出门。火车站月台上,人山人海,我拉着她的手,怕她丢了。

“快走吧!”

“妈,好好照顾自己。”我心里有点不舍,毕竟留我妈一个人在家里,我怕她孤独。可是,年轻的心总是向往着花花世界的精彩,再多的不舍也被对城市的憧憬填满,我安慰她说,等我奋斗四年在北京安了家,就接她过来享福。

我妈笑笑,没说话。

“那我走了啊!”

我朝我妈挥挥手,搭上去往北京的列车。

她的背影很快就淹没在人群里,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闪现朱自清的那篇《背影》,那瘦小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不见,仿佛已经注定了我们母女俩终究背道而驰的命运。

04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繁华的城。车水马龙的北京,充斥着欲望和诱惑。在北京两年,我似乎忘却了还在镇上孤独生活的母亲,忘却了留在杭州青梅竹马的周朗,只记得声色犬马中,我没心没肺的喜怒哀乐。

我知道,周朗恨我。

恨我没有告诉他,选择独自一人前往北京,不告而别。我终究背叛了当初许下的约。

在这之后,我学会了怎样不动声色地隐藏情绪,谈起无关痛痒的恋爱。

一九九九年晚秋,我失恋了。

似乎已有感应,周朗从杭州打电话给我。

“喂。”听到电话那头略带沙哑的声音,熟悉而陌生,让我有点想哭。

“阿楠……”他的声音很小,却足够听清,“你过得好吗?”

“很好。”彼时我还沉浸在失恋的痛苦里,说实话,我过得不好。可是,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沉默了好久,缓缓开口:“我来北京看你,好吗?”

“好。”我二话没说就答应,隔着话筒,都能感觉他手无足措的样子,兴奋地连说三次“你等我”。

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

一夜之间,北京变成落雪的北平,银装素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跨年前一天,周朗来到北京,出现在我宿舍楼下,抱着玫瑰花。

他的脸上已出现淡淡的青碴,高大成熟,不再是当年在我身后可怜巴巴的跟屁虫。

身边的女同学艳羡我的运气,我笑笑,挽起他,心里说,他遇见我才是他的运气呢。

“冷吗?”

他双手握住我的手,哈着气,手心传来阵阵温暖。

“周朗……”

“怎么了?”

我支吾:“还恨我吗?”

他愣了愣,随即展开微笑,声音温柔:“别说傻话。”

我们牵着手,迎着雪花走到天安门广场,等待千禧之年的第一声钟响。

人潮拥挤的广场上,人们满怀期待地倒数,五、四、三、二、一……

“阿楠,新年快乐!”仿佛有风,穿耳而过。

我一回头,便看见一张无限放大的脸。

霎时间,脸颊滚烫。

他吻了我。我的心,一如十年之前,在逢源双桥一般,小鹿乱撞。

“嘭——”天空中炸响一朵朵绚丽的烟火,璀璨如斯。

“阿楠,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我看着灿烂烟火下的他,隔如天堑,又近在咫尺。那一刻,他是照射进我生命里的微光。

他是那颗石子,也是我的软肋。

至少,我爱他。

我点头。他欣喜若狂,紧紧地拥住我,感受着他强烈的心跳。

那一年,我恋爱了,和我爱的人。

周朗用自己兼职打工挣的钱,坐火车到北京看我。他已俨然成为一个北京活地图,带我转遍北京的大街小巷。大三那年我已搬出学校,利用实习的工资租了京郊不足三十平米的房子。

我懒得不想出门,他就逛遍整个菜市场为我买来喜欢的菜,在小小的厨房里做个家庭煮夫,开始着手他的大事业。

房间里听到噼里啪啦的油炸声,猛地从床上蹦起,穿上人字拖,呼哧呼哧地跑到厨房,看到他围着围裙有模有样地炒菜,我笑。

蹑手蹑脚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让我觉得很安心。

“今天要做什么菜?”我问。

我歪着头,对上他温柔的眼。他刮着我的鼻子,笑道:“报告女王陛下,红烧鱼是也。”

听罢不禁哂笑,周朗何时这般幽默,可爱得让我想咬一口。

二话没说,立马狠狠地咬了咬他的脸,下一秒就踩着拖鞋吧嗒逃出厨房。我想那时的自己,肯定很好笑。

再回想起当时和周朗在一起的日子,或许这就是有生之年所记最幸福的时光。

周朗的温柔,润物细无声。可到底我年少轻狂,渴望热烈张扬,在不满和分歧中争执,无福消受这份爱。


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想你的心百转千回,莫忘那天你我之间。

05

时间蹉跎,我俩各自忙碌奔波,终于熬过了毕业。

老家来信息说,我妈身体每况日下。暑假回家,再见到她,竟已瘦削得颧骨突兀。她总说不碍事,要我好好工作,不要为家里操心。

我没答应,好说歹说终于把她带来北京看病。

没想到带我妈来北京第一站,就是医院。借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的钱,终于凑齐了医疗费。

那天,她躺在病床上午睡,主治医师叫我去办公室一趟。心里隐隐不安。

“医生,我妈得了什么病?”直接点吧,我想。

“胃癌。”从医生口中冷静吐出的二字,却犹如晴天霹雳。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只听那医生又说,“拖了太久,癌细胞扩散。我希望你作为她的家属,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办公室,回到我妈的病房。

窗外的榕树已经盛满绿叶,大捧的阳光穿过树的缝隙,射入窗内,洒在她的身上。

她就那么安详地躺着,我很害怕,冲上前用手探了探她的口鼻。还有呼吸。

身体某个地方像是撕裂一样,我只能紧捂住胸口。

我没告诉我妈,她的病情。日日去病房探望她,像是在做离别的倒计时。这段时间,每夜的梦里,都会梦到爸爸妈妈相聚,那么幸福,又那么恐惧。

周朗来找我,我不敢见他,避之不及。我需要钱,救治我妈。我开始悔恨,那段忘乎所以的日子,我成为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也许命中注定我和周朗无缘。

二零零三年,我妈病情恶化,需要大笔钱化疗。我妈拼死阻止我卖掉老家房子,加之亲戚避我如瘟疫,我突然体会到什么叫家徒四壁。

那一年,有个男人闯进我的世界。三十二岁,一家企业的经理,多金,成熟。

向我表白,我答应了他。

母亲的化疗费有了着落,我不得不跟周朗摊牌。

我在电话里提出分手,电话那头只剩下沉重的呼吸。我没料到,三个小时后,他出现在我面前,在当初租的房子门外。

“阿楠,你骗我对吗?”

我摇头,一字一句道:“对不起,周朗,分手吧。”

他握住我的肩头,从他的眼中,我看到惊恐又心虚的自己。“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爱你了,可以吗?”

他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看到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神情:“我们这些年,被你当作什么?”

“周朗,你给不起我想要的!”我放声大喊,“我要很多很多钱,你有吗?你给的起吗?我受够了窝在出租屋里,受够了一辈子呆在镇子里,你不明白吗?!”

“我可以去挣,我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可以把你和阿姨接过来!”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打断他的话,“他能给我想要的未来。”

我看到周朗的眼眶红了,眸子里寂静的星光熄灭,嘴唇微张,却不说半句。他缓缓放开我的手,这时肩头的痛感逐渐蔓延开来,连接着心脏麻痹全身。

周朗的脸色苍白如纸,我移开视线,只听到一丝,绝望而又冷漠的声音:“赵楠,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么爱慕虚荣的女人。”

明明是艳阳高照,为什么却感觉浑身冰凉?

我抬起眼,笑笑:“再见。”

终于关上了门,真好,不再有人阻止。真好,再也不会吵架,不会啰嗦,安安静静的。我蹲在墙边,抱着肩头,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电扇在一旁呼啦呼啦的吹,不知吹的是泪,还是汗。

06

母亲的病有所好转,我便把她接回出租屋。

拿人手软,我仅存的良心,让我保持这点理性。

在照顾我妈这段时间,我发现那个男人衣冠楚楚背后的真相。相处半年,他开始流连不同的酒吧,每次回来身上都混杂着不同的香水味。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之间本没有感情,不过是各取所需,没什么可计较的。

只是在漫漫黑夜,我会想起周朗。曾经那些失眠夜里,始终有一个温暖怀抱作归宿。我们之间,默契保持着这条界限。而今,我已不再完整。

是的,我已配不上周朗。

这就是我的宿命。

直到那一个可怖的夜来临前,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我妈随我到出租屋的第二年秋天,我下班回到家,发现屋子空无一人。

我顿时心慌,搜遍每个角落,都找不到我妈。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发了疯般大叫,我仅存的理智告诉我打电话报警。接通报警电话后,我断断续续地说出状况,警察让我在家等,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我试着拨打那个男人的电话,电话那头酒吧的哄闹声让我彻底绝望。终究,他永远靠不住。

我没法再掩饰内心的软弱,颤抖地拨打那串熟悉的号码,等待的嘟声犹如命运审判。

“阿楠。”

电话那头声音响起,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崩溃大哭,撕心裂肺。

我在北京的街头狂奔,试图寻找我妈留下的蛛丝马迹。天地之大,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多渺小可悲。

电话那头的安慰就像是一剂镇定剂,平复我的狂躁和恐惧。

突然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让千疮百孔的心似乎得以填补。

“阿楠,别哭了,我在。”

当警察再次打给我的时候,我和周朗一同赶到派出所,只见派出所凳子上,坐着一个穿着棉衣,身体佝偻的女人。

“妈!”

我大哭,跪在她面前,紧紧抱着她,大叫:“你刚才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母亲的眼窝深深陷了进去,目光呆滞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打了个激灵般,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叫道:“你爸呢?我刚才看见你爸了!天晚了,我要带他回家去……”

我听到这话,泪水哗啦啦地往外流。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妈心里始终没放下我爸。那条横亘在她心里的伤痕,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痛。

我牵着她的手,哄她:“我们先回家好不好?爸爸在家等你。”

她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断重复着一句,不是那个家,不是那个家。

我心里无限酸楚,知道她想要回家,回她呆了一辈子的家,那个小镇才是属于她的归宿。

“好,我们回家,回镇上,找爸爸。”

听到这话,妈妈的神色终于稍许平复下来,无力地点点头,缩着身体,任由我牵着。

我抚着她的背,抬头瞥见周朗在向警察交代情况,又借了一件大衣,走过来,披在我妈的身上。

我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他没说话,同我一起带我妈回家。

安抚好我妈入睡,出到房外,我递给他一杯水:“今天太失态了,对不起。谢谢你今天赶来帮忙。”

他沉默了很久,定定地看我,那目光,将要把我灼伤。

半晌,他对我说:“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坚定,不容置疑。我低下头,不敢回应。

周朗,若知道真相,恐怕你不再爱我,只觉我肮脏软弱。

周朗走后第二天,我正式向那个男人提出分手。此刻他正在另一个女人家中寻欢,或许早就等待这一天的摊牌,他听到后十分爽快。我收拾好所有的物品,搬离他家,回到出租屋,至此二人一刀两断。

北京,炙热又冰冷的城,埋下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在北京打点东西那段时间,我格外思念乌镇的柔情。

烟雨朦胧的家乡,乌篷船在桥下绕水而过,时间的指针就此停驻了。

我和周朗走过逢源双桥,踏着青石板,回家的路,那么近。白墙黑瓦间,投下婆娑的树影,长长的青藤缠绕在古老的围墙外,夏天的蝉鸣声声,灌注了整个小镇的聒噪和热情。

如今回头看,城市万家灯火,竟无一盏为我点亮。

周朗说的没错,我自私,冷漠,虚荣。裹着独善其身的外衣对世事漠不关心,起初只求足够的温饱,再到欲求不满。想要越多,失去越多。

那些曾经爱过的人啊,就像呜咽的江河,一去不复返。

那些隐藏在高楼林宇里的小胡同,一把蒲扇,一摇就是一下午,像极童年时那些坐在镇上那些老人,打牌、抽烟、拉家常。

那些郊外工厂冒出的气,就像是家乡升起的炊烟。无论在外漂泊多远,总有一个人在等你回家。

07

二零零八年,是不平凡的一年。512大地震,无数子女失去父母,无数父母失去孩子,沦为国殇。

三个月后的奥运会,举国欢庆,极具戏剧性的转变。

而就在这一年十二月二十号,她走了。

也许冥冥之中我妈早有感应,半年前在病榻上哭着喊着要我带她回家。我拗不过她,从北京带她回镇上。曾几时,误把他乡作故乡,以为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她就会好起来,心灵也不会如此孤单。原来她的命运,早就和镇上的一切连接在一起,父亲在的地方,便是她的根。

她坚守传统妇女引以为傲的贞洁,誓不再嫁,用她全部的傲气和坚强为我筑起一个家,虽不完整,却足够温暖。

她把别人家孩子不要的玩具洗干净了给我玩耍;在冬夜里借着昏暗的灯火,她为我穿针引线缝补冬衣,我却觉得颜色土气。还有伴随我整个童年的袅袅炊烟,是她对我的召唤,告诉我,回家吧。

那些年月里,她赐予我母爱,成为我放肆无度的筹码。

如今落叶归根,是我妈最后的夙愿。

她在弥留之际,紧紧拉住我的手,眼角残留一丝浊泪,气若游丝地说:“记得,要把我和你爸葬在一起。”

她走的很安详,已完成这辈子的使命。我突然失声恸哭。

她对他的爱,如这故乡的江水连绵不绝,我却始终不懂爱人。半生坎坷,是我应得的报应。

我妈入殓下葬那天,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仿佛给江南晕染了一层雾霭。

从心房不断蔓延的痛苦让我作呕,我捂住胸口发不出声音,只有哭吧,用尽气力的哭,以释放所有的思念。

连同父亲的记忆,在哭声中被唤起。印象里,爸爸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带我去镇上的露天舞台看戏。每当人满为患时,他便把我抱起,架在他的肩头。借着爸爸的宽厚的肩膀,我得以领略这万般风采。

原来我也曾拥有这样温厚的爱,深刻到我用余生去留恋。

我六岁那年,他去世了。二十七岁,她去世了。

从此,我不再有家。

天地无涯,生死不过一桩易事。

后续

在乌镇呆了好几个月,从前的贫困小镇早已变为全国著名的江南古镇。

一波又一波的游人们向往着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我却怀念那似水年华,岁月青葱。

走在逢源双桥的那天,阳光熹微。冬天已经过去,春水初生。柳枝长出了嫩芽,蔓草青青。

就在这静谧的清晨,回过头便看到那个温暖的笑容,他站在我的身后,一如二十年前,只不过,我们都不再年轻。


全文完

(ps:第一次听黄磊的《年华似水》时,便想写下一个关于乌镇的故事。关于亲情,关于爱情。在生命的旅途,只要记得,我们都曾醉在水乡。在此欢迎各位小哥哥小姐姐的意见和建议,敬听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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