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儿子回家参加高考,我百感交集,想起了我的高考,想起了1994年高考前两天离世的我的三姐……
1994年7月5日中午,烈日似火,大地像蒸笼一样,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即将参加高考的我,从周至二中步行回家,想向母亲讨要一点生活费。
火辣辣的太阳使得路旁的沙土也现出胆怯的光亮,路边的小草,也像经受不住太阳的炙烤,慢慢地垂下了叶子。闷热无风,清水河边的柳条也无精打采的垂着,纹丝不动。学校距离家虽然只有八里路,但烈日灼心,一路上,饥渴的我望梅止渴,靠着回忆母亲做的土豆拌米饭的香味,终于汗流满面的走到家门口。
家里门大开着,屋子里乱糟糟的。母亲脸上、身上都是面尘,她伴着剧烈的咳嗽在我家磨坊里忙碌。看见我,母亲没有像往日一般亲切地招呼我吃饭,而是大声提醒我,家里今天很忙,让我快去后院照顾生病的三姐。
酷暑难耐,家里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写着烦躁。路过麦场,我得知父亲和哥嫂去交公粮,因为屡次验收不上而心情沮丧。大场里晒着麦子,他们将淋过雨的麦子倒出来,忍痛重新将场院里晒干的、颗粒饱满的麦子装进蛇皮袋子,去交纳公粮。
还没走到后场院三姐的小屋跟前,我就听到一阵阵虚弱又频繁的呻吟声。三姐因为小时候被水淹而落下病根,身体一直不好。在小姑的怂恿下,母亲将十八岁的三姐早早嫁给小姑的邻居——一个比三姐大八岁的穷后生。母亲和小姑都认定老实憨厚、家里一贫如洗的马长生会呵护娇弱的三姐,会给三姐安稳而简单的幸福。谁知婚后,因为不孕不育,三姐倍受虐待,公婆对她横眉竖眼,马长生对三姐经常拳脚相加。本就虚弱的三姐嫁给马长生后愈发憔悴了。虽然三姐尽力的隐藏婚后自己被虐待的事实,但因为年龄接近,我还是从她闪烁其词的表达中得知,以前在家里被照顾着从未下过地的三姐,结婚后不但要洗衣做饭,还要和马长生一起下地干活,而且常常因为力量不济干活慢而被马长生拳打脚踢。
看见愁肠百结、日渐消瘦的三姐,母亲除了无奈的抹眼泪之外,就是一味地、加倍地对马长生好,希望感化他,希望他能改变对三姐的态度。但是,马长生始终没有改变对三姐的态度,他强暴她,殴打她。内向而孤独的三姐,在忧郁痛苦中终于一病不起。
那一天,天阴的很重,愁云深深地笼罩在我母亲的心头。虽然没有下雨,但我知道三姐的心里却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连阴雨。伴着她公婆的谩骂,和着马长生的无理取闹,父母用破旧的架子车将病中的三姐接回家,结束了她三年地狱般的婚姻生活。
回到娘家后,三姐很快打起了精神。她泪流满面,喟然长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她觉得自己重新回复了自由。她告诉我,她决定好好养养身体,身体恢复后就一边刺绣,一边养鸡,然后供我上大学。三姐心灵手巧,很小就学习绣花,她绣的游鱼细石栩栩如生,每次拿到集市上都很抢手。然而现实很快粉碎了她的梦想!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啊! 那个她曾经生活了十八年的家在她出嫁后三年,将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只能是那个家的一个“亲戚”而已!
经过家庭会议后,父母在我家大场和自留地交接的地头,给三姐盖了一个十来平米的石棉瓦小房子,让她独自生活。那个爱写诗、爱画画的三姐,那个对未来还充满幻想的三姐,于是病的一塌糊涂……她的日记里除了写下疾病带给她的痛苦之外,更多的是写着对母亲的怨恨和不满。
母亲不管不顾,只是隔三差五的给三姐送去米面油,送去蔬菜,但就是不允许她回来住她曾将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走进三姐的小屋时,她已经极其虚弱了。她在她小小的土炕上翻滚着,呻唤着。我随着三姐的呻吟而凄怆流涕,痛入骨髓。姐姐只比我长四岁,她心里的痛苦我最清楚。我只好把我说过一次又一次而根本无用话重复地说给三姐听:“姐,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等我考上大学挣了钱,我带你去治病,带你去城里,咱们姐妹俩一起幸福的生活!” 听到这话,三姐慢慢停止了呻吟,她睁开眼睛,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妹妹,姐姐……姐姐恐怕等不及了。我想去医院……我想去医院治病啊……我想活着……我恨……我恨咱妈!” 我强忍着泪水,扭过头去,岔开话题说,我给你做饭,一会再给你擦洗身子。
我扶着三姐坐起来,她不再呻吟,很安静的吃着我做的炒米饭,边吃边喃喃地说:“真好吃,真的!这是姐姐……这辈子……吃的……最香的饭! ”
待我给三姐擦洗身体时,三姐又开始迷迷糊糊地呻吟起来,擦到她腹部时,我看到她的肚子鼓鼓胀胀的,用手轻拍,似乎有清脆琴声。我觉得情况不妙,不住地呼唤“三姐,三姐”,三姐迷迷糊糊,呼吸越来越微弱,有一声没一声地呼应我。匆匆给三姐擦洗完身体,我飞奔去叫来母亲,母亲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跑来看三姐。我和母亲回来时,三姐已经不再呻唤,她安静地躺着。母亲用手触摸三姐的鼻息后,脸色铁青,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母亲喉咙发出:“绵叶啊,我的娃呀,妈对不起你啊……”母亲声音嘶哑,哭声伴着咳嗽,不住地呛气,她的泪水和汗水一起顺着面颊流下,冲洗掉满脸的面尘,留下一道道长短不一的泪痕。我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母亲,望着炕头躺着的三姐,只觉得天地万物突然凝滞了一般,母亲和三姐骤然变成了我眼前的一幅痛苦的画面,变成了一个电影的特写镜头……我无法想象和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那个爱写诗爱画画的姑娘,那个在这个人世间仅仅生活了22个春秋的三姐,已经含泪地去了……
是夜,家里除了我和小侄子侄女之外,其余人都在后场静默。早晨起来,大哥突然记起我是一个要参加高考的考生,于是催促我赶紧去考试,不要管家里发生的事情。我茫然地背着书包向县城走去。走到哑柏镇十字路口时,我见到了村里的三喜叔、宝印哥,黑铜哥,他们正用架子车拉着一具薄棺材往回走。我默默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从我身旁走过,看着他们和那具棺材消失在路的尽头……
整整二十四个年头过去了。我把这一段痛苦的经历封存起来,始终不愿意开启。雪莱说: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又是一年高考时,今天,看着将要参加高考的儿子,突然想起了离我而去的三姐,想起了她曾经对孩子渴盼而不得的伤感,我忍不住告诫自己:一定要幸福!痛苦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逝者已矣,生者且惜。天堂的姐姐,祝福我和儿子吧!
2018年6月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