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29

        林其总觉得那时的天空蓝得让人觉得过分,房子的屋顶是红色的,反正是做梦,我也总是来不及怀疑为什么一整个镇子只有这么一栋房子。在林其小的时候,这个镇上有时候会有一个卖风车的老爷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衣,身后有无数绚烂的风车。风车变成了一堵会颤抖的墙,流转着这个世界上所有林其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颜色。美丽的颜色总让林其有种它们一定很好吃的错觉。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林其是个小学生,可林其觉得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当林其在饭桌上跟全家人说,那间房子的屋顶真漂亮,红得就像一条展开来,正对着阳光的红领巾。现在想起来林其那时候应该是才戴上红领巾吧,还总是喜欢对大家炫耀这样刚刚来临到她生活里的东西。

    可是林其的话并没有让爸爸分心,他在很专心地看新闻,令人恼火——新闻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群穿着深色西装的人在走来走去。只有大伯有兴趣地盯着林其说:“那你的梦都是彩色的吗?”然后大伯就笑了,他说,“那是一个好兆头我听说,会做彩色的梦的人比较聪明,我的梦从小就是黑白的。”婆婆这个时候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大碗西红柿蛋汤,“那还用说,林其就是聪明。”于是爸爸就皱起了眉头,“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当着小孩子的面夸她聪明,对她没好处的。”但是他这句话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林其已经用力挺直了脊背,让紧绷的、蓬勃的骄傲把她的身体变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弹簧。

    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蛋汤就像是一个硝烟刚刚散尽的战场。

    姐姐在一旁说:“聪明什么呀,都上小学了,还不会用筷子。”——那时候她是一个讨人厌的初中生,虽然林其知道她每次都是在开玩笑,可林其还是毫无意外地生气了。她毫不犹豫地把右手五个手指往里弯曲一下,在她的手背上重重地抓了一把,非常笃定地说:“那你的梦是彩色的么?你的梦才不是彩色的,你的梦是黑白的。”姐姐一边捂着被林其抓疼的手,一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说,“不会用筷子的人就是不聪明。”

    “坏家伙!”林其打不过,只好用力地嚷起来了。

    “林其——”爸爸的语气变成了警告,“你干什么呢?”门铃突然间急促地响了起来,成串成串的“叮咚”声。会这样按门铃的人,只有阿姨。不公平。要是她这样按门铃,伯伯婆婆就会说她捣乱的。果然,婆婆放下碗,急匆匆地站起来,对着门口喊一声:“来了,来了——”

    可是林其现在长大了,那个小镇上卖风车的老爷爷很少出现了。有的时候,一边做梦,她还能一边思考,他或许是死了。如果这个小镇真的是她的,她就应该能在某个地方找到他的墓碑。要是找不到,就说明,他可能还是会来的。因为他和他的风车已经陪伴了她这么久,她想忘也忘不掉。不知什么时候,她来到了那个红色的屋顶上。她坐在那里,用如今的,二十二岁的身体。那屋顶上的瓦片已经陈旧了,但是在她面前逼近的、倾斜的天空还是崭新的色泽。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林其想问它,你已经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能这么轻盈?

    就算这么多年林其总喜欢故地重游,可是每一次,却都没有时间仔细看清这小镇的风景。这次林其才知道,原来那房子的后面,是一个幼儿园。准确地说,是幼儿园的废墟。一个小朋友都没有,所有的器械都是锈迹斑斑。跷跷板从中间断掉了,搭成了一个带着刺的三角形。秋千是静止的,秋千架的顶端原本装饰着两只白色鸟的头,现在一只变成了浅灰色,另一只不见了。只有滑梯看上去完好无损,跟四周的残局相比,完好得像是一个静悄悄的阴谋。不过滑梯上面落满了灰尘,她记得原先通往顶端的台阶每一个都是鲜绿色的,绿得就像她最讨厌吃的菠菜叶子。

    那是林其曾经的幼儿园,她早已长大,所以它早已成了遗址。

    其实林其还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点儿不留情面的午后,幼儿园阿姨罚她站在屋檐下面。因为她上课做了怪动作,所以她们不准我回家。她抱着我的那个脏兮兮的蓝精灵书包,站在那里。面对着满院子的秋千、滑梯、跷跷板——它们因为无人问津,因为寂静,瞬间就变得面目冷漠。它们本来应该比那些阿姨们友善一点儿的,它们也救不了我。她那时还以为得到这个惩罚的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过了一会儿,我突然看见围墙上面是姐姐微笑着的脸,“林其,林其。”我听见墙后面似乎还有一阵笑声,是她的表姐。

    “林其,过来呀。”惊愕让她的小腿肚子在微微颤抖。可她不敢,因为阿姨说她不能乱动。她们已经不让她回家了,她除了听话,没有别的办法。姐姐突然翻到了墙头,骑在上面,像是骑着旋转木马。她从来不知道她那样矫健,这时表姐的笑声又传了进来,“快点儿呀。”她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一点点踩着墙上那些砖堆出来的花瓣的空隙,爬了下来,稳稳地踩在幼儿园的地面上。她跑过来,抓住了林其的手,说:“咱们走。”于是她拉着林其的手,把她带到了墙边,“爬上去,”她肯定地说,“别怕,我在后面,掉下来了我也可以接着你。”林其都不记得当时她算不算是害怕了,总之她稀里糊涂地就真的爬了上去,姐姐也随之爬了上来,她抓着我那件粉色的罩衫后面的袋子,像拎着一件行李。

    那是林其第一次坐在墙头那么高的地方,看见世界。那是她第一次可以低下头,看着围墙外面的表姐,“下来,林其,咱们走了,今天家里待客,我们走,不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她仰着头看我的时候,阳光铺满了她的脸庞。她的脸真红。

    就这样,她们俩成就了我的第一次逃狱。

    直到今天她都是胆小的。可是她觉得正是因为那件事情,或者说,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她就养成了一种模糊的习惯,在情况很糟糕、很令人绝望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相信着,一定会有奇迹出现的。幼儿的逻辑没能力询问姐姐和表姐怎么知道我在受罚然后来搭救我。其实答案很简单,那天表姐和表舅来林其家做客,做好饭后一直等林其回家就开饭,可是等了好久,林其都没回来,所以她们就决定来学校接她,然后就撞上了她可怜巴巴站在屋檐下的场面。

    但是当时的林其想不到这个。所以她只能相信,她原本就是一个会得救的人。

    第一次,她在这个镇上看见了一个闯入者。她在屋顶,他沿着那条林其一直都在走的路,绕过了幼儿园的废墟,缓缓靠近这所房子。林其凝视着他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呼吸着寒冷的风。所以,小镇的冬天来了吧。当她发现季节的变化时,他的脚步声的质感也变了,像是在踩着积雪。一道阳光也随之炫目了起来,带着类似金属,面无表情的肃杀气——还是做梦好啊,郑南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然后她就醒来了,发现飞机正在以一个艰难的角度往上爬。龙城像一件陈旧的行李,被她们遗忘了。表姐微笑着从邻座转过脸,“林其,你睡得真是时候,恰好就错过了起飞那一小会儿。”林其也对她笑,她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因为总是会有很多细小的事情在她想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南辕北辙地堆积起来,在脑子里堆成一片闪着光的雪地,让她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话,究竟要从哪里来,就像不知道第一个脚印,究竟要踩在这雪地的什么地方。所以她只是笑着凝望她的脸。这一年多的时间,她觉得表姐变了好多。虽然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潇洒,可是脸上有了种说不出的痕迹。

    林其知道她也在认真地端详她。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林其犹豫着点了点头。她说:“也对,你的人生从此不同了呢。”她的脑袋轻轻地靠在了椅背上,含着笑,优雅地扫了林其一眼,“了不起,林其,才这么年轻就有很好的开始了,想想都吓人呢——我能不老吗?”她似乎是把自己逗笑了。

    “总得发生一点儿好的事情吧。”林其只好这么回答。

    林其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总之她开始低下头去翻看飞机上的那些杂志了,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不知不觉间,林其把额头抵在了机舱的舷窗上,圆形的。飞机的窗子总是冰冷,让人觉得外面的天空貌似温柔晴好,其实那种柔弱的蔚蓝是被严寒冻出来的。她觉得她需要仔细地,从头想一想。想想刚才闯进她梦里的人。想想她的小镇上第一个过客。短暂的睡眠中,她没能看清他的脸。可林其知道他是谁。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林其说。

    “你每次都这么说。”他说。

    “这次是认真的。”

    “你下个礼拜就会改主意。”

    “滚。”

    “你的性格真是糟糕。”

    “滚蛋。”

    “不能文明一点儿吗?你哪儿还像个女人?”他脸上的微笑,和童年时的姐姐如出一辙。

    “滚远一点儿。”林其认为这句要比上面那句文明。总是这样,她在不知不觉中,就恼羞成怒地接收了他言语之间的所有讯息。

    “好,我滚。但是我爱你,这总不关你什么事吧?”

    “林其,”表姐声音从那本摊开的杂志上方传过来,听上去闷闷的,“到了以后,你是打算住我那里,还是住齐民那里?”整句话问完了,她也没有抬头。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可是要想真的回答,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所以她只好冲着她笑,她自己也知道,这挺傻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折腾。”

    她想是在表姐跟空姐说“我要咖啡”的时候,她看见了那朵云。形状真的很特别,乍一看就像是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可惜舷窗的视觉范围太狭小了,林其用力地看,也只能稍微多看那么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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