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回老家,已是古稀之年的老母亲见到我自然很高兴,一家人聊了一会,母亲突然插了一句:“过几天我回家看看。”大家猛地一愣:母亲不是天天在家还要回什么家?我说:“妈您是要去舅舅家吧?”母亲嗯了一声表示认可。“舅舅不是被大表哥接到街上过年了?”母亲答道:“你二老俵不是还住在老宅?我去你二老俵家住几天,还有几个房头侄子,每家住几天。”
这么多年来,母亲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回家。倒不是因为母亲常回家,恰恰相反因为她老人家很少回家。尽管离舅舅家只有四五里地,但母亲整日操持家务绝少回去,只有到了每年的正月十五过后春二月之前,母亲才有一点空闲,这时候只要心情好,母亲会对父亲说:我家去看看。说完收拾收拾便匆匆回娘家去了。我的外公外婆都死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母亲和大舅二舅相互拉扯长大,可能因为家境困难,二舅打了一辈子光棍,这到后来反而拯救了大舅一家,实行联产承包后,大舅家多了一个纯干活不拿工钱的主要劳动力,再加上有三个正当年的表姐,很快大舅家成了村里的富裕户。母亲对舅舅们尤其是大舅感情特别深,那时候,母亲每年都要回家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舅三十多岁的时候,突然双目失明,家里的大权交给大舅妈掌管,姑嫂之间自古以来难以相处,何况大舅成了残疾在家里没了发言权?我记得有一次大约隔了六、七年,母亲都没有回家。以前我的家境一直比较好,大舅妈对母亲也还好,后来因为我哥哥成亲落了一大笔债,母亲回家想从大舅妈那里借点钱周转一下,大舅妈不但不借,反而说:我们家不向你们借钱,你们倒向我们借钱,真是奇怪了!大舅妈的刻薄话,连在场的表姐们听了都受不了,说:妈你不借钱给姑妈也就算了,为什么说这么难听的话?母亲就这样一气之下再也不上大舅家的门,直到有一年,双目失明的大舅,用两根竹竿独自一人敲到我的家门时,母亲才心软了,答应舅舅回家。现如今,年届70的母亲仍然很忙,先是照看自己的孙子,后来是照看外孙,平时仍然没有时间,只能利用春闲时节回家,近几年,不要说母亲的长辈,就是和母亲的同辈,像舅母和二舅相继去世,母亲最小的侄子也已上了初中。然而,令我感到不解的是,母亲仍然还有回家的念头。
很显然,古稀之年的母亲回家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看人,因为值得她老人家牵挂的人除了大舅外已经很少很少了,其他人无论是血缘关系还是感情都离母亲越来越疏远。母亲想看的其实是那一方土地。虽然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但人非物是,即使是老宅子拆了变成钢筋混凝土,但宅基地是永远不会变的,不会变的还有门前那一口方塘,村前那一片田地,母亲甚至还能记得每一块地的名称。时间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人也不大靠得住,即使是父亲那样身体强壮的人也有卧床不起的那一天,更何况人情淡薄,世事多变,阅足人间酸甜苦辣的母亲对此早已透彻,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时间和人事都难以信赖,值得信任的似乎只有那一方土地,那块亘古不变的空间,它耐看因而值得看。这也许是母亲回家的原因吧。
其实何止是母亲,谁不对儿时生长的地方怀有特殊的感情?尽管我们中的许多人可能拥有许多次在外旅行、工作的机会和经历,许多人拥有不止一处的房产和住所,但真正称得上家的却是我们出生之地——父辈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我们儿时成长的地方。老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而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只能算作临时寓所。小时候,望着四周的山,心想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做梦都想走出山外到大千世界闯荡一番,长大了等离开家门去远方学习工作时,总是想着家里的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一有机会就想跑回去看看。现在只要一踏上家乡那片土地,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高兴,家乡的一切看起来都无比美好:山绿、水清、人亲,一有机会我都要去四处走走,去村东头看看那颗老槐树还在不在,或者去村后的小山岗看远处的袅袅炊烟听近处的阵阵松涛,为村边那几颗百年历史的大皂角树被砍伐而扼腕叹息,替满山的青松绿柳而欣喜,家乡的每一个微小变化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每回一次家,总能引起一番感慨、几度叹息。
回家带给我们的不只是喜悦与激动,还有许多感伤和失落,更有无尽的精神安慰与寄托。千里迢迢回家过年也好,兴致勃勃返乡探亲也罢,家对于我们早已经超越了住宿这样单纯的功能,而是一种精神和信念,一种终极的归宿,乃至于图腾。对于一个人来说可以无权无钱,但不能无家,因此,人的最大威胁与担忧是有朝一日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所以人们拼命的挣钱买房,希望给自己留一个归宿,一个固定的属于自己的空间。但这样的空间并不是真正的家园,因为它远离泥土,远离生活,它已经异化为钢筋混凝土和70年的使用权,因为有时间的参与,动摇了传统家园的空间固定性,因为远离了亲人故土,割断了与传统文化的联系,割断了与祖先父辈们精神上的血缘关系失去了与亲人们拥有共同空间的可能性,因而,它们只能叫商品房不能叫家。由于权力和资本的侵蚀,家的地盘在不断缩小,家的观念也逐渐变得淡薄,加上现代化这头怪兽肆意糟蹋,为了生计和生活许多人被迫离乡背井漂泊流浪四方。回家越来越成为一种奢望和虚妄。
对于我们中的不少人来说,家注定是回不去了,因为家早已被拆迁或毁坏。还有许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弃家如敝屣,反认他乡作故乡,并以此引以为骄傲。许多得了不义之财的人,因为心虚害怕,不但不要家,甚至连国也不要了。回不了家的人虽然可惜但并非无法挽救,因为空间的家完全可以迁到心头脑海,只要心中有家,我们随时就能回家。有家不回的人,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最终肯定要客死他乡,其身体与灵魂永远处于漂泊状态。回家对于母亲那样传统的人来说意味着回到熟悉的空间看看自己的亲人,对于我们这样具有现代意识的人来说则意味着精神的回归以及对于传统的承接。回家应该成为每一个现代人永远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