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空地上满是红色的鞭炮纸屑,隔壁的小小子一大早就拽了塑料的兔灯,趾高气昂地到街上走了几圈。可惜,以前骑着自行车卖纸扎灯笼的师傅看来都绝了迹。
老太太带着灰色的针织帽,双手拢在肥大的棉衣袖管里,眯着眼靠在沙发上享受暖暖的阳光,时而睁开眼,看一个雀儿在门口的空地上啄些什么。前些年的磨难都去了,这两年,事事都顺着自己的意,不能不说是老天眷顾。儿子的生意越发顺风顺水,孙子孙女考上了数一数二的大学,这就够镇上那些人的眼睛绿上好一阵子;做饭洗衣的事情都有女儿操持,愠头愠脑的老头子自病后都听自己的话,我是作上了主。哼!隔壁那个妖里妖气的老太婆总算是翘了辫子,老头子现在是一天到晚安安顿顿呆在家里了。唉,想想人活了80岁,眼睛一闭还有什么不满意!
今天海凤这个叔辈侄女要来,不知有什么事,不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老太太撇了撇嘴,这么多年不来不去,临了有事才想到老姨妈!
到了约莫十一点半的时候,海凤骑着电瓶车,带着两个红盒子到了。老太太坐在窗边早看到了,但也等这个侄女敲了三下门之后才慢腾腾地站起来去开门。“哎呀,老姨妈,我都有两三年的功夫没看到过你,今天也是凑了巧啦!”她高声地说出这样一番开场白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一边不迭地把手里提着的两个红盒子往沙发上递,随后拉了老太太的一只手,感动地眼圈儿都有些红了。老太太也抽着鼻子,脸上的皱纹都旋成了笑涡:“这几年老了,忘性大,应该多叫你们来坐坐才是!”
老先生本来不大愿意搭理外人,但礼节还是万万不能短缺的,于是放下手中的报纸,用极令人尊敬的步态慢慢从书房踱出来,淡淡地说:“海凤来了呀。”海凤有些失落,感到自己极大的热情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旋即叫了声“姨爹”,并配以灿烂的笑容,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活动起来。
“你的娘怎么样了?”为了避免冷场的尴尬,老太太开始问候起多年未见的表妹。“她身体什么的都很好,倒劳烦姨妈惦记。怕她一个人冷清,今年我们已经把她送到镇上的养老院去了。”
“敬老院”这三个字瞬间触痛了老太太的神经,几乎本能地惊呼:“哎哟哟,怎么到这个地步了啊!”这句话让热闹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中那个停顿一样,老太太和她的侄女都不自在起来,只有老先生心中颇觉得好笑。海凤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会引来一句这样的话,在笑容僵在脸上一秒钟后,立马施以补救:“话不是这样说,姨妈。现在养老院条件不晓得有多好哩,不比家里差的。烧饭,打扫卫生,晒被子都有专门的人管。我家兄弟姊妹五个人家每月都要出五百块哩。再说了,养老院里人多,打打牌什么的也热闹,倒比闷在家里的好。”
老太太虽然行动不如年轻人灵活,于人情世故上却并未龙钟,她原本深悔说错了话教侄女脸上不好看,此时立马搭腔:“就是就是,你们也要上班赚钱呢,谁有空一天到晚看在家里,养老院里到热闹。” 海凤闻此颇觉舒心,便又给这位深居简出的姨妈普及了若干养老院的好处,而老太太也相当配合地夸奖这些侄子侄女们的高明做法,显得深明大义:“是呀,现在时代不同了么,养老院,就我老太婆看来,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啊,这个80所的老姨妈显然不是泥古不化的榆木脑袋!
这样愉快地交谈大概持续了20分钟,海凤要告辞了。老先生顿感轻松,老太太也着实有些劳累,并没有做出好客的样子竭力挽留。“海凤不留下吃中饭吗?”“不了,姨妈,我下午还要回南通哩。嗯,你有空了,也可以上敬老院找我娘说说话儿!”“那你再来哇!”
关上门的刹那,老太太的不满爆发了:“一家五个子女还不能养一个老娘!这家人,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走在泥上也有刺来扎脚!水栀养五个子女有什么用!她就是来通知我们一声,叫我们去看她娘!”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带着极大的愤慨,而眼里闪动着外交家似的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