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着我童年的老屋建在一个小山垇上。这小山垇倒也奇怪,静卧在山脚下,却又高出公路不少,且面积甚广,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家家的菜园子在这里都长势喜人。立于此,既可以看到流淌了千百年的小河迤逦着身姿从村子的胸膛穿插而过,又可以看到河对面暮归的牛儿、袅袅的炊烟、匆匆的路人——既得天地之宁静,又有世俗之喧闹,于是就有了四五户人家来此筑屋定居。地广人稀,少了不少邻家里短,往往是东家做了好吃的,就差了小孩往西家送些。过了些日子,西家来了客人,也差人送些吃的到东家去。家家的日子就在这你送我往中一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平淡如山垇下的水,却又比水有滋味。
然而也有苦恼的时候,对时处孩童时的我来说,最愁的是雨雪天上学,因为走过那一段不长的小路方能到达平坦的马路,偏那段小路又借着斜坡,一段为黄泥路,一段为青石路。一下雨,泥泞满地,又为雨水冲洗,真有些泥沙俱下的意味了。小心翼翼地行走其中,将全身的重量集中到脚尖上,与湿滑的泥土较着劲,却仍有不慎摔倒的时候。大人们见了,总是怨我们娇气,“死没用,这点泥土就能将你们弄到这步田地?”这边得算计着上学的时间,迟到了,耽误了课程且不说,单是教师手中的长长的常常在讲桌上抽得噼里啪啦响的教鞭就足够让我们畏惧了,那边还得忍着大人们的数落与埋怨,心中的焦急与气愤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踏着这段小路上下学印象最深刻的却并不是某次疼痛的跌倒,而是有一次放学回来,推着自行沿着这小路的坡势车缓缓地向前挪动,行将上去时,猛一抬头,竟见一条青花蛇匍匐小路尽头旁边,正吐着信子向我示威。这事过去许多年了,每每我放学路过那儿,总觉得被“咝——咝”的声音包裹着,有一种难言的紧张。
当然,在那段小路上不慎摔跤的远不止我们这些屁大的小孩,初次路过这段小路的大人们也常有人摔倒在地,所幸的是并无一人摔成大碍,只不是虚惊一场而已,去某户人家借来刷子将身上的泥浆刷洗干净,回想起来又不免觉得滑稽,不禁莞尔一笑。
除去上学的苦恼,下到河里挑水也是件麻烦事。那段长长的河滩倒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晃悠地挑着水,看见河滩上的小孩撒着性野欢,难免会心生向往、失落和幽怨,于是十分羡慕那些家境好些率先打了井的人家,心想着要是自己家也有口井那该多好。这种暗想会在走过河滩迈上小路之后显得尤为强烈,即使用尽全身力量,脚还是随着松动的泥沙往下滑,往往是进三步退一步,艰难“登顶”。我曾用新学的成语“举步维艰”来形容此时的处境,时在上初中的哥哥听了之后忍俊不禁。
哥哥初中毕业后未能考取那时风靡全国的小中专,念高中又缺乏家庭条件——父亲身患肠癌,刚动完手术不久,急需静养,哪还有能力养家呢?姐姐又出嫁得早,母亲家里家外一手操劳,思前想后,哥哥便出了门加入了滚滚打工潮。哥哥与好几位乡邻一同外出,由我骑着单车送其往江边码头坐船远行。那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别离的酸楚,觉得小小的心就像飞在高空的风筝,时不时被他人手中的线拽一下,又拽一下……一直都渴望那条小路能短些再短些,唯独那次却希望那小路能够长些再长些,永无尽头。
希望终归是泡沫,小路的尽头就在眼底。送哥哥走后,回到家中,疲劳得一屁股跌坐在那张陈旧的沙发上。母亲以为是我早起来回赶路所致,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里的疲劳要远胜于挑水走上小路的疲劳。
生活就随着这高低不平的小路跌宕起伏,有过欢笑,有过泪水;有过憧憬,有过惆怅。直到搬了新家,小路就鲜有涉足,慢慢被遗忘。偶尔想起,也会心动,但总不会长久,就像一块石子惊起的涟漪。然而涟漪毕竟也真实地存在过,所以会有心血来潮时想要一访那无言的小路。真去了,才知小路上的人家基本上都搬离了,去了新居。那悠悠的小路披了一身荆棘与野草,静默地横在我眼前,一派苍凉。
小路真的没了尽头,可我已经上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