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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看《白鹿原》,最爱看小娥黑娃,爱看小说里的神秘劲儿,翻完了,还有种期待续集爱恨情愁的心情。在人生的来来回回中,看了上集盼下集的少年心情沉淀了下来。许久不看电视剧,将这省下来的好光阴付予了话剧《白鹿原》。
海报的宣传词是“陈忠实最满意版本”“中国话剧新巅峰”。我不知道其他版本如何,也不大了解“新巅峰”是何等新、何等高,陕西人艺版《白鹿原》为观众们奉上一台原汁原味发生在渭河平原上一个家族的兴衰。三个多小时里,舞台上的悲欢起落,忽而让我觉得离作者很近,忽而又似乎读懂了小说,不知是中年的我更懂得人生,还是这版《白鹿原》更懂得人心。几乎每隔一会儿,就有一出戏直触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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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幕。夜深,白嘉轩坐在堂屋。白孝武问父亲:“您不光是想等下雨,还想等什么人吧?”白嘉轩让儿子去休息,自己再等等,说“他也该来了!”
等来的是黑娃。他来为小娥复仇,要白嘉轩为小娥抵命。这时黑娃父亲鹿三出现承认是自己杀了小娥。黑娃和父亲断绝关系:“……不过今天这事情,咱爷俩的账也算清了。你给我一条命,今天我也还给你了…… ”
一出好的戏剧不仅是情节曲折,表演精彩,更重要的是它感动观众,激发观众对生命的思考,甚至影响观众的人生。
黑娃走了,白嘉轩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跪下,向长工鹿三深深鞠躬,声泪俱下地说“三哥”。接下来与鹿三对饮一杯,说:“孝武、孝义,你们兄弟俩听好了,你三伯要是走在我前头,不用你们,我会照看好他,若是我走在你三伯前头,就指望你们兄弟俩照看好你三伯了……”
白嘉轩何以成为族长,何以经历种种磨难不倒,何以他的腰太直太硬,正源于他的仁义礼智信。他有最能支撑他活着的条约和信念。那些都写在了《乡约》里。我无意于追索更多,只看白嘉轩对人的理解,对情感的懂得,对信念的坚持,格外跳脱于舞台。生活中有许多白嘉轩似的人,他们平凡而坚实,牢牢地踏在大地上,支撑着头顶的天空。他们汇聚在一起,经过了艺术的塑造,成了舞台上的白嘉轩。
舞台上的白嘉轩会说:“要想在白鹿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会自己拆掉自己的房,因为看不得人家来拆房,拆掉祖宗的脸;会要求自己的儿子放黑娃一条生路,却不是因为仁义,而是“活人活的是脸”。支撑白嘉轩的脸面的,是他的《乡约》,他的祠堂,他的仁义礼智信。
因此,尾声,白嘉轩来到白鹿书院,跌坐在倒弃于地的“仁义白鹿村”牌匾旁,看到了疯癫的鹿子霖,接到了女儿死亡的消息,他呜呜地哭起来,一点一点碎声的,渐渐大声哭嚎。我的心里像住了头大象,被这哭声的线牵引着要挣出来,却出不来。这撕裂的哭声似华阴老腔,一声搞过一声,要嚎尽那毕生的心酸,却哭不尽心底的悲怆,就如那黄土上的风,老城墙角下的埙,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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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展中,还特地设计了由乡民们组成的“歌队”,常常在旁边“帮腔”,交代故事背景,补充还原真相,画龙点睛一句,就像古希腊戏剧的歌队。常常灰暗的灯光打在着灰色袄子的他们身上,就会想到鲁迅笔下的看客。或者喧闹,或者沉默,或者响应号召,或者退缩不前。故事里每个人都活在这片灰色袄子的阴影中。
舞台的布景简单大气,环境变换常常是随着人的移动而改变。也许人物由舞台中后方向前一迈步,灯光明灭,人物就已经到了一个新场景,故事向前推进。原来竟是借用了古典园林的“移步换景”,对我这样一个话剧陌生者来说,真是新鲜得很。
借用灯光、设计,表现鹿三被田小娥附体,发了疯的情形,就是鹿三在前,田小娥在后,后者做什么动作,前者就比划什么。台上演得真真实实,台下看得玄玄幻幻。
就这样,观众们一头扎进了白鹿原,看着这个原上人们的荣辱兴衰,跟着一起哭,一起笑。当鹿兆海发现要护送的嫂子就是昔日恋人白灵,对鹿兆鹏无比愤怒,说:“我会送你两个字—— ”台下的观众一片笑声,用着陕西腔齐声说:“卑鄙”。
谁能说话剧没有市场了,谁能说陕西方言听起来土,《白鹿原》演绎了一段有血有肉的历史,是历史,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