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家树独自一人北上,曲曲折折行至数月来到京城。
傍晚时分,临近城门,见旁边一座破落的寺庙,门上两个兽面门环挂着一把锁,夏家树上前用力一拽,铁锁落地,一扇门“执拗”一声开了。院中无人,地上净是些鸟粪,墙根长满及膝盖的杂草。寺庙正殿朱红的柱子已褪色,棚顶的蜘蛛网层层叠叠织在一起,夏家树倚在门上休息片刻,向后一靠,殿上的尘土和颜色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抬头环顾殿宇,只见关夫子左手边一人捧印,右手边一人持刀。关夫子则一手拿书,一手拂须,一身的正气凌然。夏家树心中好生敬仰,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口里嘀咕着,磕了三个响头。忽瞥见桌下一角,倒着一个签筒,心想,何不抽支签,算算是吉是凶。
夏家树拾起签筒,双手紧握,前后摇晃数十下,才从筒中掉出一支签。他拿起那支签,从上到下,细细的看,他识字不多,瞧了半天,只认得上上两个字。他心中大喜,看来这次进京必有收获。只是这签久久才落,不知是否为好事多磨之意?是也无妨,只要能杀得那大胡子洋人,辛苦一些又怎样。
夏家树又在案下找到三根残香,举过头顶,口中默念:“待我杀得洋人,在京城挣些钱后,必来此地重修庙宇。万望关二爷保我平安。”
不知荒废多久的庙宇,终于有了一丝香火气,三根烟线直直的飘到空中,弥散开来。房檐上的风铃被风吹得铛铛响,伴着这声音,夏家树大踏步向京城走去。
日暮时分,终于来到京城,夏家树找到一家便宜的客栈入住,胡乱吃了些东西,回屋倒头便睡。不知几时,忽觉口渴,来到后院找些水喝。
黑漆漆的院子里,有一盏煤油灯亮着。微弱的光下,只见一个姑娘双腿夹着洗衣盆正洗衣服,女子的前额梳着齐眉的短发,其余的头发草草的向后梳成麻花辫,眉眼间竟与自己的表妹有几分相似。但向脚下看去,那黑底红花的绣花鞋里竟是一双大脚,夏家树尽量不去看那双脚,只去看女子的脸,也还是红了眼眶。
夏家树走过去也在姑娘洗衣的台阶坐下:“姑娘,我是这里的住客,半夜口渴,可否给碗茶喝。”
姑娘湿湿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起身去厨房去沏茶。她的手在两罐茶叶之间犹豫了一下,其中一罐茶是上等的茶叶,用来招待客人。而另一罐茶,净是些碎茶叶,是给店里伙计喝的。姑娘早在夏家树愣神的时候,将这人打量了一遍,此人一身黑衣,腰间、腿间都绑着大红绸布。她虽不认得此人,但早有耳闻义和团的人以红色的绸布绑在腰间作为标记。这些人杀人放火,不管是何动机,都是该死的人。想到这,她抓了一把碎茶叶撇到茶壶里,端了上来。
夏家树接过茶碗,也不吹飘在碗口的茶叶,只道了一句:“水温刚好。”将茶一饮而尽。
他把茶碗放好后,礼貌的问了一句:“不知姑娘姓什么?”
“我姓柳,柳春梅。”小梅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到竹竿上,刻意与夏家树拉开了距离。
“我想向姑娘打听人,请问柳姑娘可曾见过一个大胡子。”
“这店里的客人,每天都有无数个大胡子进进出出,不知你要找哪个大胡子。”
夏季树眼神坚定:“大胡子的洋人。”
“这京城里,有胡子的洋人也不少。”小梅说。
“这人穿一身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对了,他还有一块怀表,隔一会就会掏出来看看。”
按夏家树的描述,小梅倒是想到了城东教堂里的那几个洋人,不管男的女的,都穿着一身黑袍子,胸前也都有一块十字架。至于怀表,小梅没见过,也不记得他们当中哪个是大胡子,更不记得他们具体的样貌。就算记得,小梅也不想告诉他。
“你找他干什么,有什么事吗?”小梅反问。
“为亲人报仇。”
“先生从何地来?”
“山东”夏家树答。
“那大胡子,从北京跑到山东杀了人?”
“不,是他在山东杀人,又逃到了京城。”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光凭一个大胡子,怎么寻得到人?”小梅说。
“他身上有一罐白色的药片,那是他行凶的证据。抓到他,搜身便知。”
小梅心想,这人满口胡言乱语和门口那算命的瞎子倒是很配,那瞎子也最爱胡说八道了。“我们这店的门口,有位算命先生。很多家里丢了钱财,不去报官,都找这算命的来寻,我想你明日可以问问他。”
夏家树起身双手抱于胸前,拱手对小梅道了声谢。
“我听闻那洋人都有枪,不知先生计划怎样报仇。”小梅停下手中的活,给夏家树续了些水,假装表示亲近。
“最不怕的,就是枪。”提起枪,夏季树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情。
“既然如此,我给先生一个建议。先生就用刀来对付洋人的枪。以后街头巷尾谈论起先生,都会想到大清子民并不怕那洋枪。切不可像那洋人一样使枪,这样算不得英雄。”小梅说。
夏家树笑了下:“就依姑娘的意思。”
表妹迂腐,发烧数日,祖传方法是去观音娘娘庙求些香灰治这邪病。但表妹不信,偏偏听那大胡子洋人的话,吃些药片就能医好,结果不但病没治好,连性命也丢了。表妹临终时嘱咐夏家树,莫要报仇,她这病是多年成疾,任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况且洋人有枪,夏家树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夏家树入城拜师归来,练得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这是所有村民都知道的。但表妹偏偏不信,她总是摇摇头说,世上没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是那老道骗你的。
表妹去世那天,夏家树带领村民围攻了教堂。洋人连开数枪,村民无一人受伤,反而自己却流了血。洋人只道了句,妖法,连夜逃走了。表妹不相信他,来到京城遇到和表妹相似之人,却这般投缘。冥冥中或许真的有月老牵线也未可知。
2
第二天一早,夏家树来到客栈门口,找小梅口中的算命先生。
那算命的就坐在对面典当行的门口,前面摆着一张不大的方桌,桌上摆着半碗水,左手边放着一叠纸,右手边的笔架上架着一支笔。未等夏家树开口,那算命先生放下折扇开口便问:“寻人?”
“正是,但我还未开口,不知先生怎样算的。”夏家树很惊讶,难道真有神人?
算命先生又把那折扇打开,轻轻的扇了几下,得意的说:“昨夜我就算得今日有人来问寻人之事。”
“既然先生早已算得,不再废话,请先生指个方向。”夏家树说着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到桌上。
算命先生问得夏家树年龄后,伸出右手,拇指在四个手指上掐算了几下,转而换成左手掐算,最后拇指停在中指的下节道:“当真要找此人?”
“当真。”
“人倒是不难找,先生什么都不需要做,回去喝上二两白酒,入夜后便知分晓。”
“什么都不做?”
“正是。”
夏家树心中又生疑,难道洋人自己送上门来?“如果今夜我寻得人,有加倍的银子,如若寻不得人,先生的铺子可要小心。”
“老夫在这里生活十余年,算得若不准,小命早就不保矣。只不过昨日我算得你巳时来此,但你今早出门,却被姑娘临了一身脏水回屋换衣,到老夫这里,却已午时。看来这个姑娘是个异数,先生当心中有数。”虽然生疑,但听到算命先生不仅算到了自己,连小梅姑娘今早撞到了自己也算到了,即刻把疑问扔到了脑后。
夏家树马上回客栈喝了二两酒,虽然酒已下肚,只觉得浑身发热,但并无困意。想到自己已经出发多日了,银两所剩不多,如果真的找不到那洋人,怎么有脸回去……。
夏家树被一阵声音吵醒后,才知道夜已深了,顺着月光往窗外望去,只见一只野猫跳到窗框上,来回踱步,不肯走。待夏季树出门要抓它,那猫灵巧的躲开,又向前跑了几步,等夏季树跟上,又继续向前跑。
循着野猫的影子,夏家树来到了一个胡同口。只见那猫轻巧的窜上房顶,直直的盯着夏家树。黑暗中发光的眼珠子,看得夏家树直发毛。夏家树仔细看那野猫,只觉蹊跷,这两年的光景,人都饿的皮包骨,为何这猫养得这般好?
再看这房子也是奇怪,两扇木门上贴着门神,左右两边贴着对联,对联上的字看不清楚,却只有门楣上的横批格外显眼,朱红的四方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天下太平。真是好笑,庄稼连年欠收,官府杂税不断,四周大小战事不断,何来的太平之日?
夏家树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只得见路就转,四处乱走。正走投无路时,果真看到不远处有位穿着黑袍子的人正疾步行走,他走到一户人家轻轻敲门,一位妇人开门迎入。
夏家树跟上,躲在窗户的缝隙处仔细往里看。
只听那洋人对妇人说:“药吃了吗?”
“吃了,但身上还是烫。”
那洋人摸摸小孩的头说:“比昨日好些了。我来到中国带的药不多,只有这几瓶消炎药,如果烧退了,还是要去你们中国的医馆开些药。”
那妇人听后连声道谢。
“我是按照主的指引来救助你们,如果要谢,就谢主吧,阿门。”那洋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瓶子,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放到妇人手中。又掏出一块怀表,在煤油灯下看了一眼,“明晚八点,我再来,不要担心。”
洋人走后,夏家树找到一块石头,在胡同口槐树下刻了一个“上”字作为记号。
随后夏家树匆匆赶往市集,找到一家铁匠铺,要打一口刀。
“要什么样的刀?”铁匠师傅说。
“不要一般的刀,我知道有一种刀,两把刀互插在一个刀柄里,不知这种刀能否做得?”
“当然可以。”铁匠师傅回到房中拿出一柄刀,递与夏家树,“可是要这种刀?这刀叫子母刀,是把藏刀。”
夏家树拔出母刀,母刀锋利且刀背笔直,子刀细小,藏在刀柄处。使子母刀之人,多是右手握母刀,子刀藏于左手袖中,趁其不备,直戳要害,但夏家树不想使这小人的招数。他从刀柄处抽出子刀问铁匠师傅:“这短刀上能否刻字?”
“可以,只是字不要太多。”
“刻一朵梅花即可,明晚我来取刀。”
“我们还要制作一些铁器,如果先给你做,我们不好向人交待。”
“我多出些银子,明晚来取。”夏家树没有给店家商量的余地。不能再耽搁了。
夏家树回到客栈,只见小梅正从旅店的房间抱着一堆衣物走出来,夏家树跟到后院,才从后背轻声唤了一声:“小梅姑娘。”
小梅一直不知身后有人,吓了一跳。转身回头,原来是前几夜那胡言乱语之人。小梅没想到这人还没走,也不寒喧,开口就问:“先生住到几时?”
“大概到后天,姑娘似是不欢迎我?”
“先生多心了,我记得先生要寻人,我以为人已经找到了,先生就要回去了。”
“人确是找到了。”
“真把那洋人杀了?”小梅不信,上下打量着夏家树。
夏季树冲着小梅笑了笑:“还没,小梅姑娘只管听我的好消息。”
次日,夏季树取过刀后,早早来到那户人家门口等候,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洋人的踪迹。正在踌躇之际,只听洋人在后面说:“我来这里看病,你一直躲在暗处偷听,到底想干什么?”
夏家树紧紧握着那把刀说:“你不认识我,我可已经找了你多日了。”
“找我?你是什么人?”洋人说。
“山东义士”
洋人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个头不算高,皮肤黝黑,颧骨高耸,一身黑衣,腰间系着一个大红绸布。整个人在黑夜中特别黯淡,倒是那双眼睛,坚定的瞪着他,眼神里有杀气,也有防备。
“你是义和团的人?”洋人说。
“不是,但我敬重他们,且我们的本事是一样的。”
“什么本事?”
“刀枪不入。”每每说起这四个字,夏家树觉得自己是神仙下凡,专门来对付洋人的洋枪洋炮。夏家树的一生并无什么荣耀的事,唯独这四个字让他的人变得与众不同。
“那我知道你的来意了。”
“但我杀你并不是因为义和团,我只是前来报仇的。” 夏家树解释道。
“报仇?”洋人疑惑。
“你逃走后不久,你在山东医治的女子就死了,这人难道不是你医死的吗?”
“原来是为这事,那你动手吧。”洋人本想和夏家树讲道理,但听到“刀枪不入”这四个字心里顿时清楚,此人崇尚妖法,执迷不悟。既然如此,就没什么道理可言了。洋人从怀里掏出一把枪递与夏家树,“我这里有一把手枪,你可以朝我开一枪,我们就算扯平了。”
只听一声枪响,惊醒了几只熟睡的鸟儿。鸟儿扑棱棱的飞走了,不知谁家的狗也汪汪的叫了几声,而后一切归于平静,如湖水般死寂。
3
1999年的下半年,我提前从广东回到北京,找了份临时工作,打算在家里多待些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千禧年要来了,总得做点和之前不一样的事。
中学毕业我去了广州闯世界,隔几年回来一趟,顺便从广东带些新鲜物。但我爸不大稀罕,看我也不顺眼,在我和我爸的关系即将爆发的前夜,我就会上踏回广州的火车。
这些年做服装生意,挣了些钱,再加上年纪大了,我爸也不会动辄就要打折我的腿,看我也顺眼些。以至于刚回来那几天,爸妈像是接待贵宾一样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
但日子久了,家里的问题还是逐渐暴露出来了,这次倒不是我和我爸的关系又恶化了,而是因为房子。一室一厅的房子,住着一家四口,爸妈睡卧室,我和奶奶睡客厅,日子久了,诸多的不方便就体现出来了。房子是临时租的,拆迁办说动迁的新房很快就能入住,但没想到快一年了,还是没搬走。
前些日子,奶奶身体不好被送进了医院,我才从地铺挪到了我奶的床上。躺到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接连数日失眠,导致白天工作时脑子不能正常运转,把两性知识的书放到了儿童区,遭到了家长的投诉。
起初我以为是从广州回来气候不适应,又或者是白天工作不忙,所以晚上睡不着。但仔细想想都不对,就是床不舒服。枕头硬,总像是枕个铁疙瘩睡觉。
但我奶最近的状态还算好,她总是穿着医院统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外面披着绿色红花的棉袄,倚着枕头,盯着窗外。
“奶,感觉怎么样?”下班后,我来看我奶。
过了半天,我奶的视线才从窗户移到门口,最后才移到我身上,慢慢的说了句,来了。
“奶,冷不冷?”
“热”我奶说。
“热还披着棉袄?”
我奶不理我,兀自的问了一句:“树砍了?”
“什么树?”
“以前胡同口的那棵树,你去看看。”
“奶,那房子都拆了,树也得砍。”
过了一会,我奶又问,“你媳妇呢?”
“媳妇?奶,我哪来的媳妇。”
“建军呢?他咋不来。”
“奶,你再看看,我是谁?”我把凳子往床边挪了一点,脸凑到我奶眼前,让我奶看得更清楚些。
我奶认真的看看说:“是建军啊,和你爸越来越像了。”
我和我爸并不像,我爸胖,我痩,从小就痩。上学时,班里总有一个胖子,一个傻大个子,一个瘦猴,我就是那个瘦猴,小学、中学都是这个外号。
我爸大眼睛,上了年纪,眼袋越来越大,看着不大精神,总像没睡醒。我是单眼皮,长大以后,单眼皮却越发精神了。
我叔家的孩子倒是像我爸,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倒像是一家的。估计我奶把我和我叔家的孩子记混了。
但我叔的儿子死了很久了。
那是我去广州的第一年,家里来电话,说是他爬树,爬到树顶去摸电线,从树上摔下来,有人说是电死的,有人说是摔死的。后来家里又来电话,说法医鉴定了,是摔死的,爬树摔死的。
小时候过年,我奶都让我给那棵树系个红绳,对着那棵树拜一拜,她说这样对我好,没有小鬼儿跟着我。我不太信这些东西。但没办法,每年都去拜,后来长大了,不拜了,就对着树踹几脚,对树如此的不敬,也没见什么小鬼来烦我。
我坐在我奶床边,看从书店带回来的《故事会》,我奶直盯着我看,发现我看她,又赶紧望向窗外。她身子不动,只有眼珠子来回动。
“今是初几?”我奶又问我。
“不知道。”
“今是十五,该给菩萨上香了。”我奶说。
我奶记不清我是谁,日子记得倒是清楚。
“你那书里有些啥故事?”
我大致翻了一下,有个唐朝玄奘和尚的佛家故事,还有一个清朝末年百姓和贪官斗智斗勇的故事,剩下的有现代爱情故事,婆媳故事,科幻故事,还有一页笑话。
“你这些年都在外面,会写故事吗?”
“奶,我不会写。” 我奶的逻辑比较混乱,我在外面和我会不会写,一点关系没有。
“可惜了,你太奶的故事很传奇,你不会写,可惜了。”
“奶,那你跟我说说,我回去试试。”我到护士站找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其实我对我奶说的并不太感兴趣,但我奶年纪大了,她愿意和我多说说话,我很开心。
“我说你记啊。”我奶直起驼下的背,正了正身子,表情像汇报工作一样严肃。
“那是清朝末年的故事,你太奶活到现在得有一百多岁了。”
我在纸上写了“太奶”两个字。
我奶接着说:“你太奶可是个大家闺秀,清朝末年,家里在天桥附近开了一家客栈,你太奶深居简出。”
我的记录停在了第一句,小时候我奶总说我们祖上都是穷人,现在又说是大家闺秀,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有一次,她去城外的庙里上香,被一个洋人看上了,要强奸她。恰巧被一个义士所救,那义士姓夏,手拿一把刀,一刀刺在洋人的胸口上,洋人死后,那义士和你太奶合力将洋人埋在胡同口的树底下。后来义士怕被官府通缉,远走他乡,走前给你太奶一把刀,上面还刻着一朵梅花。此后,你太奶就将那树当作义士,每年拜一拜。有时我也在想,你说那义士是不是真的化作神仙,保佑着咱们家,要不怎么你弟爬树,对树不敬,他就死了呢?”
我奶看来没糊涂,还记得我弟不在了。我想告诉我奶,那是封建迷信,我每年都踹树,不也活得好好的?我弟那也不是惩罚,是他太淘了。
“奶,你说那人还给我太奶一把刀,那留到现在可是古董了吧。”我
没问尸体的事,动迁常常能挖到尸体甚至是文物,这都不算稀奇。我只对这刀感兴趣,太奶留给我奶,我奶又留给我,有点传家宝的意思。
“刀啊,我缝到枕头里了。”
“奶,你往枕头里藏那东西干什么?”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就得放身边才行。我那床底下还有几根红绳,你打听打听那树去哪了,你去系上。你给我扒个橘子。”我奶说完这些,背又驼了下来,眼睛也垂下了,像是睡着了,但手还在动,一瓣一瓣的往嘴里放橘子。
4
我工作的书店,就在我从小住的四合院的对面的大楼里,每天看着拆迁工人把那片平房推倒、铲平,昼夜不停,工程进展十分迅速。小时候觉得大的像迷宫的胡同,其实铲平了以后也没多大一块地,也不知那块地方,怎么住了那么多街坊邻居。
房子铲平了,只有那棵树没砍。我站在书店的窗户口向下看,太阳西落,落到了树冠后,整个树仿佛发着佛光。是不是真的像我奶说的,那是棵神树,因此无人敢动?后来北京绿化的工作人员多日到此地观察,商议对策。原来树没砍,并不是因为它神,是因为它老。这是棵三级古树,因此不能砍,要移。
迁移工作比我想得要复杂,光是给树断根,就挖了一个五米的大坑,十多个人在坑里坑外、上上下下忙碌着,还有吊车、铲车协助作业。
古树的迁移工作进行了一个月,迁移新址后,我按我奶的意思,从枕头里找到那把,刀不大,巴掌大小,刀上确实刻着一朵梅花,看来我奶没记错。
我乘车来到位于郊区的关帝庙。庙中香火旺盛,庙中正殿,跪了一排人,双手合十,给关二爷磕头。既然来了,我也不好意思不拜,于是对着关二爷鞠了一躬,本想求关二爷保佑我,但脑中一片空白,求佛保佑的话还真是说不出口。
向庙的后面走去,看到熟悉的那棵树,树上面早就系着许多红绳,看起来喜气洋洋。我站在人群里,拿着绳子想找一根满意的树枝系上。
说来也怪,刚才还晴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我赶快跑到旁边的一排小屋里躲了起来。那是寺庙的办公室,一位和尚坐在办公桌前正记录捐赠者的姓名。
“坐那吧。”和尚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
沙发旁边是两个一人多高的架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佛像,这些都不是庙里的,而是家里不想再供菩萨,但也不能乱扔,因此送到庙里。
我和和尚对坐着,和尚时而看看我,时而喝一口茶水,摸摸自己的光头。我也不回避他的眼神,也盯着他看,后来实在坚持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恍然间我来到了清朝末年的的京城,京城的背景色是灰色的,有颜色的似乎只有那只黑猫。
它跳来跳去,领着我来到一家客栈,而后一跃而起跳到房顶,喵的叫了一声,直冲到半空中,在黑夜中化作万道金光,奔向四面八方。
客栈中,一个洋人正问女子,是否认识夏家树。
“不认识。”女子头也不抬,只顾洗衣服。
“我已经找了两个叫柳春梅的女子了,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事不过三’,你如果不认识他,就把这刀扔了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女子听到刀,赶忙起身拦住洋人“是那个一身黑衣之人吗?”。
“对,你认得?”
“算是……认识吧,他在哪?”
“我给他买了一个中国棺材,埋在了胡同口的树底下。”
“他......死了?那你真的是他要找的人?”
“当然不是,我并未去过山东。但无论他要杀谁,都是要杀我的同胞,我自然要除掉他。我本想在背后偷袭他,但他中了妖法,非要和我以刀对决,且出于礼貌,还让我先开枪。他中了枪躺在地下,把手里的刀递给我,要我送给一个叫柳春梅的女子,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
“他……还给我留了东西?”女子接过刀,摸着上面的梅花,怔了好久,眼里似有泪水,也似有悔意。
等我醒来,坐在对面的和尚已经走了,他的账本锁到了柜子里,桌上只留下一个空茶碗。
我重新回到树下,找到一根粗壮的树枝,系上两根红绳。大树在雨水的冲洗下绿油油的,淋了雨的绳子也更加鲜红。
我摊开掌心,手里的刀幻化成一道光,虚飘飘的飞向远方,奔向山涧。
庙中的人们仍旧喃喃祈祷着,风铃还在铛铛作响。一切平静如常,只是山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