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
在我读本科时有过一个非常符合我当时做派的文艺女青年（简称戏精）式的梦想。我想在午休的时候坐在休息室的地毯上，拿一只不是很好用的圆珠笔在摊在膝盖上有些皱皱巴巴的信纸上给远方写一封有一些潦草的信。
这个梦想，在今天实现了。
伦敦的天总是灰蒙蒙的，总是。让我想到《雾都孤儿》里那些冗长而细腻的描写，是真的很贴切。这里的天色总是灰色调的，朦胧的，太阳和云彩都不怎么清晰，像是大团的被孩童用笔杆乱搅一气的丙烯颜料，浓稠又顽固，带着一点杂乱的线条，像是有棱状的突起。用手指做框，截取一个小小的方块来看，这样的天空有一点点抽象而且奇异的美感。
天空也不永远是阴沉沉的，偶尔放晴的时候，我乐意和这边的朋友们相约一起去河边的草地上躺一躺。身下的草叶柔软的匍匐在我的背下面，有点想要抗争但是却无能为力的失落，我翻个身，或者坐起来以后，它们就争先恐后地重新立起来，仿佛是想要拒绝承认我曾来过的事实。
伦敦的空气中有一种味道，让我想起香港。
我这种味道像是煤炭，还有其它淡淡的香味的交合，像椰子的香气，也有一点像浴后的味道。让我觉得很熟悉也很陌生，我一直以为这个国家里应该有飘飘渺渺的玫瑰的味道。她并没有，让我有一点失望。
如果想找到玫瑰的香气，应该可以去售卖香氛的商店，可是我没办法用英语精确地描述我喜欢的那一种玫瑰的香气。我去过两次这样的商店，一次店主帮我寻来的玫瑰太浓馥，另一次又显得太清浅，那一家布置得很精致的小店也就再没有去过了。
在这里，我才是外国人。
意识到这件事情，也花了我不少时间。
初来乍到的时候，我总觉得被很多英文流利的外国人包围着很不安。后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坐在路边的一个围栏上舔着冰淇淋甜筒上的糖霜的时候，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他们才应该不安啊！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亚洲人！
其实也不会啦~
坐在同一间课室学习的人们，连肤色都不止三种。
班上有一个可爱的日本女孩，叫绫子。我第一天进教室的时候，她温温柔柔用日语和我打了招呼，兴许是以为我和她是来自同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可我除了“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并不懂得其他更多的日语，我惊慌的睁大眼睛捂住嘴拼命的摇头，她笑了笑用很正统的英语问我是不是中国人。
很快，我和绫子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留学生圈子里各个国家的学生会按照国籍像取暖一样的聚在一起，他们会举行一些小的集会和party，大家会做好家乡传统的菜式拼一个大桌，用自小听熟的母语交谈，茶余饭后大声地开着母语语言环境下才有趣的玩笑，然后开始一种很西式的狂欢。大家都会喝太多的酒，喝醉以后会跳舞，如果那一晚有更活跃的分子加入，有些人第二天醒来时会发现自己错穿了别人的衣服。
我不喜欢这样的社交，我觉得too much是一个非常好的描述，作为我拒绝的理由。酒精太多了，烟草太多了，音乐太多了，灯光也太多了。
隔壁房间有这种盛大社交活动的时候，我会抱着画板去两个街区外的有绫子的那栋公寓楼，虽然我每次都只是躺在绫子的床上也不会打开它。
我和绫子这样的亚洲异国组合是会显得有些古怪的。
绫子叫我つくよ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日语名字以后整个人都变得和绫子一样有着礼貌坚韧温柔开朗的性情。
绫子教我日语，让我用教她弹钢琴来交换。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表示友情的方式，就像中国学校里的女孩喜欢互相邀请手牵着手一起去洗手间一样，于是我很开心的答应了，我自知可以停留在这个国家的时间不长，却也想去结交更多的朋友。她很温柔地笑盈盈地告诉我，第一次见面她说的“はじめまして どうぞよろしく お愿いします”意思是“初次见面多多关照”。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让我想起电影《情书》里绑着双马尾的藤井树，不由得在心里赞叹果然日本的女孩子都具有这样温柔可爱的底色。
我的日语学的很糟糕，绫子的钢琴弹得也很糟糕，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起用英语互相开玩笑，讨论八卦，一起约着去晴天的河边晒太阳。如果不是说着英语，如果不是绫子每一次道谢都会微微欠身，我会以为我还生活在中国，和好闺蜜约着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看喜欢的男孩打篮球。
英国人讲的英语，和我从小学到的不太一样。
和我从《唐顿庄园》里听到的也不一样。
虽然我当年用的是牛津出版社的英文教材，但我还是经常听不懂教授上课时讲的内容。我睁大眼睛盯着教授手里的那一颗橄榄，脑子不自觉地想起家里吃到的白果，觉得两者相似的地方太多。
交作品之前是最难过的日子，我要连发十几封邮件才可以搞清楚教授的要求，无数次修改自己的成品，在房间里用剪刀破开一匹又一匹幅面华丽的布，那段日子里，我有些偏执的喜欢刀刃划开布料的刺啦声，然后恍然大悟地理解“晴雯撕扇”是一个怎样带着小女儿娇嗔情态的动人画面，我看着脚边零落的线头和大大小小的布头，一点儿也生不出晴雯是在糟蹋东西的嫌恶了。
万事俱备之后，就开始期待点评课，但是真的坐在那间有落地窗的课室里，又会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教授那张消瘦的散布着皱纹的脸上会浮现出赞赏的笑容还是不知其解的玩味。
绫子说，她觉得我说的这两种表情是一样的。不知道是她观察力不足还是我英文太差。
虽然我听不懂大部分课程以及各种学生组织组织的演讲，但是我总能听懂身边的男孩子们对我毫不吝啬的赞美。我把这件事归咎于女人的本能。
来到这里之前，我被灌输了太多“东西方审美差异”，让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和不安。一方面，作为一个年轻小女人的虚荣使我渴望得到更多的关注，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大家都不要夸赞我的外貌好让我知道我在国人的眼中是美丽的。毕竟，我自幼生活的国家中一直没有什么格调高些的对我示好的异性，让我错过了早恋的最佳年龄。这是我的一个遗憾。
对我表白的男孩有金色头发，有棕色头发，有黑色头发，还有银色头发。其实我有点分不清哪一种发色才是所谓的金毛，但是他们都喜欢我的头发，黑色的但是又泛着棕色的细软的长直发。我总觉得那个有着银色头发的男孩像是更年轻版本的精灵王子，可是他没有尖尖的耳朵和幽绿色的眼眸。我和他出去过一次，在小公园里散步以后我拒绝了他的亲吻，可是在校园里遇见我时他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和我打招呼，我觉得对他有一点抱歉，但是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在英国的这些日子，没有很拼命的每天睡前编小辫为了让第二天清晨的头发可以自然的微微弯曲，这让我省下来很多的时间保证充足的睡眠，我的黑眼圈淡了很多，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日子过得很快。
那天我和绫子烤饼干的时候说起圣诞假期的打算，她不打算回家，我也是。
我将要迎来第一个英国式的圣诞节了，但我也没有很兴奋。
我总在盘算这些厚厚的课本哪一天才可以读到最后一页，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的身边。哪怕依旧不能牵你的手，但也想偶尔看到你模糊不清的侧脸。
我在信的开头说，展信佳。
不过事实是，你没机会展开这封信，因为我不会寄给你。有两个原因，一是从英国寄信很贵，而且越洋信应该要走很多天，其次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地址。
你看，我就是这么爱你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地址。
不过，我想我就要回来了。
XOXO
2018年12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