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青七岁的时候发现了家里的秘密。
那是一个遥远的四月,阳光明媚,空气里带着一点燥热。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女孩们凑在一起跳皮筋、砸沙包,作为一个女生,陈青却照常和男生们弹玻璃球、翻画片。放学后,大家玩得兴致高昂,擦擦额头的汗珠,把校服塞进书包里,相约去打游戏。
所以那天陈青回家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她不用担心遭到批评,反正父母回来的更晚。可是陈青把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插入门锁的时候,红色的铁门竟然被推开了。
难道是自己出门时忘了锁门?陈青愣了愣。
“到你家玩会呗?”同行的小伙伴大大咧咧把门推开,“你家有人啊?”
陈青自己也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犹疑着走了进去。
穿过阴凉的外屋,是一个小院。院子里种着一棵香椿树,是陈青看着一点点长高的,长得比她自己都快。
此时院子里站着不少街坊邻居,注意力被里屋的男女牵扯着,没人注意进来了两个小家伙。
“这么多人?走,去你们家二楼!”小伙伴抓着陈青走上楼梯。
二楼阳台是开放的,可以看到楼下小院。自然,也能看到楼下的人。
也许是之前玩得太累,也许是四月的阳光令人疲惫,陈青觉得自己迟钝起来,坐在阳台上发呆。
“好像发生了什么!”小伙伴向陈青解说,“有两个人在吵架,一男一女……哎呀,拉拉扯扯的,动上手了,真有意思!”
“有意思?”
“是啊,你看。”
小伙伴的反应给麻木的陈青一种错觉,仿佛楼下的争吵和缠斗不过是一种游戏,而那些重物落地、玻璃破碎的声响都是游戏音效。
“出手啊!反击反击!防御!反弹!……哎呀,真是的!”小伙伴看得起劲,陈青却一直扭过头,固执地望着花盆里的仙人掌。
等到拉架围观的人逐渐散去,小伙伴也回家了,陈青才从阳台爬下来。她低着头推开房门,对里面气喘吁吁地两个人闷声叫道:“爸、妈,我回来了。”
2
母亲坐在床沿上不说话,眼睛红红的,头发散乱,双手微微颤抖,手腕上有淤青。父亲则站在一旁抽烟,眼神烦躁,余怒未消。
“回来了?进屋写作业去。”母亲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陈青木然走进自己的小屋,把书包撂到椅子上,想着天热了,明天换件单薄的衣服。
她打开衣柜门,却一动不动,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吵了那么久,应该吵完了吧?
她的房门虚掩着,她心里咚咚打鼓。
可是短暂的静谧之后,响起了父亲的怒吼:“丢不丢人?”紧接着是一连串污言秽语。
“你滚!”母亲向来不肯退让。
“你再骂一句!”父亲怒火又起。
陈青把伸向衣柜的手缩了回来,听着外面的争吵打斗声慢慢蹲下,把头埋在膝盖之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不要吵了啊,她心里祈祷,我饿了,做饭去吧。
可是没有人听到她心里的声音,外面的打斗愈演愈烈,陈青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门。父亲红着脸,面容扭曲,双手死死掐着母亲的脖子。
她看母亲呼吸困难,正要冲出去的双腿却忽然一软,整个身子犹如灌了铅。
陈青素来害怕母亲生气的样子,却不想盛怒之下的父亲竟然如此陌生而恐怖。他换上了红色的魔鬼的眼睛,口中伸出尖锐的獠牙,青色的手指犹如野兽的爪子,身后还有一条长着倒刺的尾巴,尾巴不断刮擦着地面,就像指甲刮擦着黑板。
那是一只怪兽,真正的怪兽,陈青意识到。
震惊和恐惧利箭一样洞穿了七岁女孩的心,她瘫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
3
从记事起,陈青的父母就争吵不断,激烈的争吵总能演变成暴力相向,仿佛是世间最自然的道理。
年幼时陈青尚能用哭闹打断彼此纠缠的父母,后来这一招终于不再奏效。随着年龄的推移,陈青逐渐变得麻木,不再努力去分对错,不再声嘶力竭地劝阻,不再拼命把两人拉开,除非又看到父亲的獠牙和尾巴。
父亲是怪兽这件事,陈青从没对谁说过,连母亲也没有。当然,母亲可能已经知道了,可是如果知道了,为什么不离开父亲,不是有个词叫离婚吗?既然结婚是自由的,离婚不也是吗?
陈青第一次提出离婚,是在初中,她用自己最决绝的神态和语气,向争斗不休的父母大喊:“你们离婚吧!”
父亲立刻隐去了自己的兽性,母亲也因为这一声呼喊震惊不已。那不是随便离婚的年代,陈青自然不懂。即便父亲是怪兽,母亲也有一百个理由不离开他,其中最让人不知所措的就是:“我是为了你啊。”
所以陈青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讨厌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出生。是她给母亲带来永不停歇的痛苦,也让自己陷入无能为力的悲伤。
“如果我死了……”陈青用自己幼稚简朴的逻辑,成功地将母亲的痛苦转变成自己的痛苦。结束生命很可怕吗?如果生活不幸,为什么要活着?
这些黑暗的想法只能写进日记,陈青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表面上,她还是一个默默无闻、偶尔贪玩的少女,内心深处却被一个恐怖的隐秘所笼罩。
4
父亲是怪兽,自己便是怪兽的女儿。
很长一段时间,陈青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她总是竭尽所能地将自己和父母区分开。他们吐骂脏话,她一个字也不会说;他们脾气火爆,她内向又腼腆;他们擅长反击、撒泼,她则顺从软弱。
除此之外,她努力做到父母所期待的一切。
“你也真是省心。”母亲曾说,“长这么大,从来不用我们操心。”
陈青苦笑一下,心想,我是省心的孩子,你们却不是省心的父母。
在她眼里,即便父亲是怪兽所化,母亲不过是个脾气差些的妇人,两人力量相差悬殊,可是大多时候,他们二人一起被她所厌恶着。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想如何尽快逃离这个家。
读大学是她唯一的出路。
陈青如愿以偿地考到千里之外的大学,挤着硬座熬一晚上,却心怀重生的期待。她很少主动给家里打电话,每年寒暑假回家,待不了几天,就和父母发生矛盾。
矛盾的起因永远说不清楚,却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次是因为换专业,父母期待的“热门”专业,在陈青眼里枯燥得难以忍受。
解决矛盾的方法便是争吵,失去理性的争吵,声嘶力竭的争吵,发了疯一样的争吵。这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熏陶,陈青想都不想就将其付诸实践。
陈青把自己锁在卧室,以绝食作为要挟。裹在被子里的她忽然摸到了自己的尾巴,尖端长着小小的倒刺。
她一坐而起,震惊而恐惧,将手按在胸口,剧烈喘息。
自己到底是怪兽的女儿。这是刻在血液里的,无法抹去的印记。
从此,陈青心里的秘密越来越多,成了同学眼中冷漠孤傲的人。
5
陈青的冷漠孤傲,在心动之时瞬间化为卑微和渺小。那个男生热烈爽朗,犹如夏天的阳光。他们在天文社初遇,男生大言不惭地说要找到一颗新的小行星,给它一个最炫酷的命名。
“你为什么进天文社?”男生特意换到她身旁的座位。
“我喜欢遥远的东西。”
“你真奇怪。”
陈青忽然慌乱,害怕男生看出什么端倪。毕竟,她是怪兽的女儿,早晚会露出马脚。
可男生只是温暖地笑笑,起身怂恿社长进行野外观星活动,加强同学之间的友谊。立刻有人不怀好意地瞎起哄,说是不纯洁的友谊吧?
男生以活动组织者的身份频繁给陈青发短信,说当天会组织烧烤,问她喜欢什么口味,又说她有男朋友的话,可以一起出来玩,不过最好是没有。
陈青红着脸,心跳加快,心中像有花开。
社团同学租了学校大巴,坐在陈青旁边的,是两个盯着手机不停讨论的女生。
“哎你看,说有个女孩被家暴,逃出来后又被丈夫抓回去,最后竟然被打死了……”
“我去,真的假的?干嘛不反抗啊?警察不管吗?”
“谁知道呢……下面有个留言,说见过当街家暴的,警察来了,这女的又不愿意了,怕男的坐牢。”
“我看看,还有一条留言,说她表姐被家暴时,操了一把菜刀把丈夫砍伤,又把恶婆婆扇了一巴掌,从此后竟然家庭和睦,没人敢再欺负她,这也太生猛了吧!”
“典型的欺软怕硬啊。”
“陈青,你说呢?哎,你……你怎么哭了?”
“眼睛里进东西了,没事。”
6
陈青并没发现自己流泪,只觉得胸口间一股闷气,仿佛自己就要伸出獠牙、长出利爪,变成一只怪兽。她竭力克制,直到男生从前面转过来,在她额前温柔拍了拍。
“你怎么了?”
陈青猛地躲开,垂着眼睛,不敢看男生的脸。
“没什么。”一定是她回答得太冷淡,才让男生尴尬地转过身,再没敢跟她说话。
大巴在远离城市的郊外,走过一段庄稼地,他们找到了一片空旷之处。久居学校的年轻人兴奋异常,开始生篝火,抬烧烤架,整理食物和水,组装望远镜。
只有陈青一人远远站着。
她给母亲打了电话,电话接通后,过了很久,那边才传来一声“喂”。
“妈,”陈青察觉到什么,“你声音有点不对。”
“没什么。”
“是不是你们又吵架了?”
长时间的沉默,“你爸这个人,哎……”
长大后的陈青已经不是幼年的性情,变得敏感易怒,只要听见父母拌两句嘴,身体里某个开关便被触动,一阵难以忍受的憎恶窜了出来,让她情绪难以自抑,甚至比争吵的父母更狂暴。
我们不过是吵上两句,母亲这么说。她惊讶于女儿的反应,陈青也诧异而后怕,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的尾巴。
所以后来,父母吵架的事,母亲在电话里也不明讲了,总说一句,你爸这个人,哎……
“妈,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初没能保护好你,如果我……”陈青有点哽咽,“如果我能……”
“青青,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小时候,你受了气,说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我为此故意跟男孩一起玩,想看看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后来我以为你重男轻女,是嫌弃我,还怨过你。现在想想,如果我有男孩的力气,是不是就可以保护你……”
7
放下电话,天已黄昏。社长指着天边隐约点亮的星辰给大家科普,一些人在调试望远镜,另一些人已经开始烧烤,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陈青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是啊,怪兽的女儿,也是一个怪兽,怎配拥有这一切?只要小心藏好自己的獠牙和利爪,收起自己的尾巴,伪装成一个普通人,不给别人带来伤害就好。
沉思间,男生朝她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的眼睛。
“陈青,你不吃点东西吗?”
“我不饿。”陈青逃避着转身就走,男生却抓住她的手腕。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男生紧张而委屈地看着她,“你告诉我行吗。”
“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陈青,我喜欢你。”男生坚定地说,“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陈青转过身,松了一口气。
完
图文/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