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之老 (文 /李晋勇)
这是一个没有一片雪花飘过的冬季,汾水尝试着冰冻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之后,便无遮无羞地扭动着狭长的身躯迟缓地向南去了,留下了天地间干冷的空气和刺骨的寒风。
姥爷走了,他就像是被这样的坏天气携走了一样,安详的去了,留下了一座静谧的老屋和一群怀念他的亲人们。
在老屋冰冷的角落里,他如弓一样蜷伏着,头戴着一顶灰褐色的圆顶布帽,披盖着一件半新的黑绒大衣,干瘦而苍白的手裸露在外面,脚上拖着一双旧布鞋。我摸着他那消瘦的脸,却再也摸不出小时候胡茬划手的那种温热之感。
在暗淡的光影下,随着姥爷的离去,老屋再也无人值守,原本的温馨满屋变的空空荡荡、冷清凄凉。老屋是儿女们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而今,它就像一本翻到了最后一页的书,写满了沧桑,但终归要合起来了。
姥爷出生在这老屋,家里儿女也出生在这老屋。这是汾川地区最为普遍的一处农家院落。靠山崖而建的几眼石砌口的土窑洞,几间破旧的瓦房,土坯做的围墙,院里粗壮的香椿树上,搭挂着早已闲置的农具,落满尘土的青石台阶下,长满了尺许高的蒿草,院角的砖垛旁散落着不知是谁穿弃的破旧鞋子。经历了几代人不懈努力建成的老屋,文革时那几个用大黑字体书写就的村名,至今依旧清晰地标记在临街的房墙上。饱经沧桑的老屋,见证了时代的变迁,艰辛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了难舍的故土情怀。
在那动荡的年代,为躲避战乱和迫害,老屋先祖来此异乡谋生,在山崖下挖窑立户,满怀信心地圈起这样一处安身立命的院落,娶妻生子,养育了一辈辈人。他们在房前屋后,种上了从老家带来的香椿树、杏树,每年乡村四月,杏花儿开得繁盛,蜜蜂振翅其间,子女围膝左右,一家人喜悦地采摘着把把香椿嫩芽,那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那座看上去几乎要倒塌的南厢房,在大锅饭时期,屋里屋外可是挤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们手托着大瓷碗蹲在老屋的青石台阶上,分享着那个时代集体食堂最丰盛的饭菜,那口造饭用过的大锅如今就翻扣在老屋静静的院角,像为见证老屋荣华竖立的一座丰碑。
在老屋的那盏油灯下,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们,盘腿坐在炕桌旁,多少次把老屋的地址写在了寄给远方亲友的珍贵信封上。东厢房的土墙上,她们刻写的青春寄语依旧激情澎湃。爱上了老屋的知青们,一遍遍的清扫它,和泥抱砖的修缮它,用真诚的画笔描绘它,甚至善良的一位女知青,最终爱上了老屋里那个土生土长的年轻后生,并克服一切困难嫁给他,老屋成了他们的家,老屋见证过一个时代最真挚的爱恋。
瓜香满院的秋夜,辛劳一天的人们相约在老屋外的树下,石光温热,择位而坐后,他们互递着薪火,抽起了旱烟、唠起了家常、侃起了收成。老屋外的街面,此刻成了孩子们追逐嬉戏的乐园,跳方格的、打缸的、捉迷藏的、弹拐拐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夜静人散,流星划过老屋,屋炕上,在姥姥讲述的遥远的童话世界里,鬼怪狐仙随时出没。
老屋的土窑地上,姥爷正编着苇席,几个孩子正抢着给他递送苇眉子,有的伺机抢过他手中的席刀,自己试着编上一编。姥爷装出很烦的样子撵我们离开,手却操起一根根的苇眉子,插入到了我们用席刀撩开的席缝中,并传授起我们编席技艺,给我们讲关于苇席的故事。当他平铺开一张新编的席面时,我们就在上面敲敲打打地表演所谓的唱“大戏”,或是欣喜地躲进卷起的新席桶里,低声呓语。
有关老屋的故事,没有人会再讲给下一代听。那盏曾照亮过老屋的煤油灯,将会暗淡地永远搁置在墙角。好想再点着它,让它照亮这记忆中最为熟悉的空间,让我们依旧成为灯下那个不谙世事的顽童,享受浓厚的亲情包裹。
老屋老了,亲人老了,我们也将慢慢地老去,一切美好的时光,留不住也带不走。
或许人生本是如此,你来到这人世,就是为活着本身而简简单单地活了一生。
你曾经遗憾过、难舍过、思念过,最终也会迈着乡愁的脚步走向另一个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