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和美国剧作家萨姆谢泼德合作的电影《德州巴黎》在戛纳摘得金棕榈奖,使得文德斯首次超出一小撮德国影痴这个小圈子而扬名美国,该片被称为标志着他“美国化倾向的高峰”。“德州巴黎”这个特有的名字暗示的其实是美国与欧洲的精髓,直接为剧本里许多重要情节催生,它象征着电影中主角特拉维斯心中分裂的世界。对特拉维斯来说,那是一处神秘之地,那是他双亲邂逅也是孕育他的地方,既是一个分离的地方,也是一个让自己和离散的家人破镜重圆的地方。
* 孤独与流浪*
伴随着Ry Cooder孤冷凄凉的吉他曲《Dark was the night》,一只孤鹰在了无边际的橙色沙漠上空盘旋,偶尔飘过几缕云丝。沙漠远处,一个男人孑然的身影在缓缓移动,镜头静谧不动地旁观着,时间仿佛放慢了速度,等待高温缓缓灼烧着四周的空气,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无望。主人公特拉维斯,头戴着铺满尘土的红色棒球帽,胡子拉碴,身穿破旧黑色西装,满脸憔悴,眼神中充满了绝望,行走在荒芜地带,没有谁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是一个迷失的、需要被发现的人。文德斯用这一组孤独的几乎要死的镜头开局,带给观众一片无尽的荒凉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
特拉维斯独自流浪了4年,自我迷失了4年,丧失了正常的语言交流能力。情感孤独导致特拉维斯陷入非乎寻常的炼狱当中、游走在难以自拔的意识边缘。他曾有过一段起初美好的婚姻,然而激情迅速燃烧后,剩下的却是一团死灰,逐渐的,嫉妒与狂躁滋生、辱骂与酗酒相随,恰如波兰斯基在《苦月亮》中诠释的那样:
“任何表面和美的爱情都蕴藏着悲剧的种子,来自天堂的一瞥终究会被遗弃。”
最终一场大火燃醒了沉睡的特拉维斯,妻儿不见踪影。孤独绝望的他冲出火海,疯狂地奔跑,不停地奔跑,从此开始了自己孤魂野鬼般的迷失之旅。
蒋勋在《孤独六讲》中谈到:
当你被孤独感驱使着去寻找远离孤独的方法时,会处于一种非常可怕的状态;因为无法和自己相处的人,也很难和别人相处,无法和别人相处会让你感觉到巨大的虚无感。内心情感无处可诉的“情欲孤独”直接导致了字句无法沟通的“语言孤独”。
妻子简带儿子亨特逃走后,一人无力撑起破碎的家庭,将孩子寄养在特拉维斯的弟弟家,独自逃往他乡,自我沉沦,摆渡着漂泊的人生,内心的空虚无处填补。一家三口天各一方,占有的仅仅是自己孤独的怪圈,不向外迈出半步。
文德斯从影伊始,受到好莱坞西部电影和公路电影的深远影响,深爱《逍遥骑士》《午夜牛郎》等血性男人的电影。他虽在德国导演过“公路电影三部曲”,却是一个做着美国梦的欧洲导演。《德州巴黎》在欧洲日本等地饱受好评但是在美国上映时却反响平平,他们的理由是:
“我们不需要生活在美国的欧洲人告诉我们我们是怎样生活的。”文德斯阐述道:“他们不习惯别人用不同的方式展示他们自己的疆域,《德州巴黎》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亵渎。”
异乡文化差异化冲击对文德斯而言也是孤独的情愫,或许这就是他之后毅然转身回德国拍摄了《柏林的苍穹下》等更纯净的民族电影的缘故。
寻找与救赎
特拉维斯的“意识”被弟弟沃特逐渐地唤醒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巴黎!”他随身携带的一张破旧照片正是这个“巴黎”的所在地——一片荒地——德克萨斯州的巴黎,这是他父母第一次做爱的地方,在特拉维斯的意识里,这是孕育他的地方,是他生命的起源地。德州巴黎,这个在影片中从未出现的地方隐喻的其实是一道裂缝、是一个不幸的地方、是一个需要寻找的地方、是一个必须回去的地方。然而,自己却又无力弥补这道家庭之间的裂缝,这就是特拉维斯空洞躯壳下面的矛盾世界。
一段4年前全家到海边出游的录像带寻回了特拉维斯和儿子亨特之间久违的温情,拉近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距离。父子两共同寻找简的剧情充满了温馨和趣味,儿子亨特的心智表现的比父亲更加成熟,仿佛成为了家庭领袖,父子之情进一步升华。或许这个桥段是文德斯在向德西卡的经典影片《偷自行车的人》致敬。
故事在简出现后达到了高潮,她在休斯敦的一家“窥视俱乐部”里从事着半色情工作,这是女人倾听男人倾诉的一个地方,并且安抚着诉说者受伤的心。特拉维斯透过单向透明玻璃背对4年不见的妻子上演了堪称电影史上最感人的那段情感告白:“i knew these people……” 昏暗的灯光,漫长的镜头,深情的谈话,无尽的泪水。事实上这是一种认罪的告解,简是听告解的人,特拉维斯则是告解人,他承认犯了“七宗罪”中的嫉妒罪。而简最终意识到对面的倾诉者是自己的丈夫,隔着看不见的玻璃依稀望见往日爱人的身影,自己却像是一只被困住的鸟,一只被自我意识深深囚禁的鸟。充当聆听告解者的简只是听着,并未对他施予惩罚,最终特拉维斯将亨特带回了母亲的怀抱,自己却弃绝了在这个世上唯一爱上的两个人,在夜幕中潸然离去,作为对自己的救赎。
很多人无法理解这样的结局,文德斯如此说明了特拉维斯的离去:
“特拉维斯在这个层面上似乎对简与亨特抱有基本的责任:他们对彼此的需要超过了他渴望拥有家庭的程度。他最大的责任就是释放简,让她自由,使她能接受孩子——他是唯一能拯救她的人。假如他们可以团圆,重新建立家庭,那会是我们说的最大谎言。”
在剧情上,这并不是一部纯粹的具备观赏性的电影,但它却辐射更多其他方面的内容比如音乐,绘画,摄影等。尤其在配乐方面,Ry Cooder为本片量身创造的吉他曲苍凉中微带暖意,孤独中略显柔情,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剧中角色的情感世界。在拍摄技巧上,文德斯采用了大量的双焦镜头,如在从德州回洛杉矶的旅途中,车内人物的近景镜头与窗外移动的公路与乡野景色等远景镜头在一幅画面中均清晰可见,远近景之间模糊处理,映射出特拉维斯内心的分裂。另外,在电影里还大量运用了一种重要元素: 交 流 空 缺,观众能够很明显感觉到在一段时间中有很长的停顿,伴随着无声的图像,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停顿,人们无法进行持续的交流,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缺乏沟通。
或许在这位1945年出生的德国导演眼中,人与人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交流,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