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在矮脚板凳上,身子低垂,黯淡破旧的皮质围裙在裸露的手肘和膝盖间摩擦,地上有个米筛大的圆砧板,放着剪子和菜刀,女人的双腿叉得很开,一俯一起之间灵敏自如。
女人做梦都想让男人做一个高点的桌子,就像寨子里凤凰家的男人动手做的桌子一个样,半大人高,四方厚实,放上砧板,人能直起身子坐在高凳上,哪怕就算站着也比屈着双腿舒服得多。
肠子胆囊腰肾伴着血水裹着蛙皮堆在女人的布鞋旁边,女人的左侧有一个大木桶,白花花的蛙腿和身躯直挺挺地叠在一起,细看可分辩出蛙肉上附着的细小血管。右侧有个箩筐,上面扎着松紧设计的围兜,女人直起身子把围兜松开,抓出一只蛙再把兜扎紧实,右手提起蛙后腿,脑袋朝下磕在砧板边沿,便有血迹从蛙口里迸出,俯下身把蛙一手按在砧板上一手剪开蛙腹部,用劲挤压两边蛙肚,肠子内脏全盘托出,刀划开蛙头,皮一撕,整张蛙皮完美剥离开来。
青蛙和泥蛙,剥了皮都算光蛤蟆,没有贵贱之分。
有剥完皮命大的蛤蟆,四肢颤动,像被强电流击过后作垂死前的挣扎,一团团似果冻膜黑色的蛙卵,淌在地上逐渐散开越来越稀薄,脸上头发上溅着蛙血,女人无心顾虑这些,她要赶在太阳落西山男人回家之前,把蛤蟆全剥完。
男人从黑火崖回来,扁担被压的弧度到了极限,看得出箩筐的重量比往常更重一些,隔着透明的网纱,青蛙争先跳跃,不时听到底层有呱呱呱沉闷的鸣叫声。
男人卸下扁担,看着打坪的竹篾上晒着的蛙肉干,上午晒得早的己呈褐红,像烤干的腊肉颜色。女人越来越不像话了,昨天晒了四篾,今天才晒三篾,男人眉头紧皱,担起箩筐火冲冲往家赶。
女人汗湿了长衫,盘成髻的头发松散,一缕已垂下遮住视线,她下嘴唇窝住上嘴唇吹开汗津津沾在脸上的头发,剧烈甩了两下头,企图将头发抛向耳后,重复三四遍无果只得脱下橡皮手套,将头发拨向耳后根,女人站起来抬着麻木的双手,酸痛的双腿伸缩活动。
女人想着等男人回来就跟他提桌子的事,心里有点忐忑,目光里有点恐慌。但很快,她就释然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男人那么明理,自然会同意。
女人一抬头正迎向男人凌厉的目光,她迅速坐下叉开双腿,被水汽泡得发白的双手顾不得带上手套,捉住一只蛤蟆,滑腻的蛙液让女人有点无措,蛤蟆挣脱开来一蹦一跳停在男人的脚边,男人抬起脚一踩,蛤蟆的内脏从口里喷出,蛤蟆的下半截成了肉酱。
男人脱掉长雨裤,揭开锅盖一看空荡荡,灶𤎌里没有一点火星,早上的碗筷杂乱堆在瓦钵中,绿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男人很不悦,坐在柴垛前㗳吧嗒吧抽着旱烟。
女人很愧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浑身难受得发痒,最为明显的是头部。那种痒是从每个细胞透出的,捉摸不定,全身游离直蹿发顶,有时候实在忍受不住,用指甲使劲抠,消停三五分钟后又会重复发痒。没有多余的闲时,她一边撕蛙皮低下头让头皮在门口的铜锁上来回蹭动,止痒效果比手挠舒服得多。
中午,当痒感抓心袭来,蹭铜锁已经毫无作用时,女人烧了一炊壶开水,让头发在滚烫的开水里拂动,热气冲着头皮,突然发觉好舒服,来回泡了三四次,当开水用完才发觉蛤蟆还有大半箩没剥。漫长的下午,头皮再也没痒过,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轻松。
女人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下午想好要提桌子一事只能搁浅。身子垂得更低了,一俯一起的速度更快了。剪落刀起,蛤蟆的尸体越来越多,终于箩筐空了。
男人吩咐女人快点做饭,早点歇息,明天赶早去黑火崖祭拜。
女人愉快应了一声。收拾停当,女人把地上的蛙卵挑出,铲到大桶里,明早还得由男人倒回黑火崖下的海里。
女人自从嫁到男人家里,每天睁眼就是杀蛙剥蛙。寨子地势险要,种不出谷物麦粒,就指望晒干的蛙肉换钱买米酱油盐。刚开始觉得身上有股刺鼻的血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怀崽坐月子不例外。何况寨子里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男人每天和寨子里的年轻劳力去黑火崖捞蛙。黑火崖距寨子两里,崖高十几米,是深海的一截源头,一到晚上就蹿动着鬼火,老祖宗取名黑火崖。
黑火崖的蛙似乎捞不尽,每日归寨前把网沉入水底,第二天早上,男人们轮流下崖,齐心协力拖出网,乌泱泱的蛤蟆露出水面,分批吊上崖,再依人头均分。网兜是定制的,半大的小蛙能自行逃脱,上岸的蛙都是个头肥硕匀称的老蛙。
女人刚嫁过来时挺好奇,就一条船大的崖口,为什么有捞不完的蛤蟆?当她真正融入这个寨子,己是两三年之后,寨民都说这是神明和祖宗的保佑,对此,她深信不疑。
寨子里有个规矩,初一十五不杀生不捞蛙,所有成年男性都要去黑火崖拜祭。乞求神明保佑,年年捞蛙风调雨顺,寨民平安无事。
女人给男人炸了一碟花生米,朝天椒爆炒了一盘新鲜蛙肉,孩子们抢得可欢,十天半月才吃一回,蛙肉是唯一的荤腥,下饭下酒算是道好菜。女人只顾着往男人碗里夹蛙腿,碟子夹空时自己到屋后的老泡菜坛里捞出几片姜,辣得呲牙裂嘴。
安置孩子们睡下,男人抱着女人上塌,男人眼里极其温柔,女人心里暖得开出了花。男人壮实的胸膛怀着女人骄小的身躯,一阵春风过后,女人喏喏提了要高桌子的要求,男人答应再过些时日便去后山伐上好的榆木,女人心满意足。
男人天不亮起床,帶上香烛。每月拜祭的那两天女人是最闲的,可睡到日上三竿。女人懒洋洋把以前的蛙干拿出来再晾晒,防止发潮变霉,煮好饭菜等男人归来。
女人又开始抓挠头发,头皮上皮屑越来越多,用皮围裙一兜,就是一小撮。女人拿来篦子,插进头发里,疼痛过后就是欢爽的感觉,她的预望告诉内心,这种快感比和男人融为一体时更酥麻更畅快淋漓,脸上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女儿跑过来,看着女人自我陶醉的样子很惊诧,指着篦子对女人大喊,妈妈,你流血了!女人用手一抹,半手鲜红,如同剖开的蛙肚,淌出的鲜血,篦子上映红一片。
男人觉得女人越来越懒,头天的青蛙总是剥不完。积累久了,家里的箩筐和木桶就不够用了。
女人越来越轻盈,呼吸急促,脸色腊黄,双腿像踩着两团棉花,身体如晒干的蛙,干瘪没有一点多余的水份,搔痒的频率越来越快,每天都要用开水烫头,烫过之后才能正常发挥剥蛙功夫。
男人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眼里再也没有温柔和关爱,回来倒头就睡,不苟言笑的样子刺激着女人紧绷的神经。女人的世界越来越空寂。一两月过去了,男人没去砍榆树,女人的背弓得更厉害了。
男人每月出寨卖干蛙肉,都比别人家的少。别人嘲讽他养了只不麻利的鸡,丢脸丢到黑火崖下了。
愤怒终于在一个无风的傍晚暴发。
男人挑着满满一担蛤蟆进门,女人只剥了两篾的蛙肉,围裙和手套静静躺在地上,女人忘记了时间,正拂着一头长发在沸水中游荡,男人走过去一脚踢翻了瓷盆,瓷盆嘀垱梆榔滚地,女人惊愕地探开长发,满是幽怨地看着男人。
箩筐里的蛤蟆受了惊吓,蹿得老高,孩子们躲在门后面,缩着脖子,咬着嘴唇。
臭娘们,今儿让你洗个饱!
男人拽着女人的长发往门口的水缸走去,女人使劲挣扎往后躲闪,男人用尽全力,额上青筋显露,手臂肌肉成团,咬牙切齿,女人踉跄两步。此刻,男人如同一只凶猛的豹子,女人是一只病态龙钟的小鸡。
“呲”地一声,女人的整个头皮被掀了下来,脑子里有密密麻麻的幼蝌蚴在里面蠕动,女人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像一只晒干的蛤蟆,一动不动,男人挽着女人整个头皮粘连的长发,歇斯底里喊着女人的名字。
入夜,男人在后山砍倒了几棵榆树,刨成木板,拼成一个半大人高的四方桌。凌晨时分,男人背扛着木桌怀抱着女人去了黑火崖,纵身一跃,消失在汹涌的波涛中。
第二天,去拉网的寨民发现,黑火崖已和深海连接,一片汪洋,再也看不到一只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