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王是我家楼上的邻居,我住三楼,他住四楼。
老王,六十多岁,独居,平日里常穿一件老式的深蓝色的风衣。对老王最早的印象是在他家墙上挂照片里见到的,有一次去帮老王搬家具,见到墙壁上有个六七十年代的老相框,照片里的老王,国字脸棱角分明,身材挺拔,双眼有神,眉宇间透露着意气风发,那大概是他二十岁时的拍的,我想。
现在的老王是个残疾人,双腿不能站,整年靠轮椅生活。他性格古怪,不被单元里的年轻人待见,他见人不爱说话,有几次还把电梯里弄得臭烘烘。听邻居说,如果如果被老王看到乘电梯时带着宠物,他就会大喊大叫,用拐杖威胁人,不让乘电梯。
他的生活是居委会安排人定期照顾的,听说逢年过节街道上也有人来探望。另外,老王自己还雇了个临时工,凭着退休金,虽然生活不阔绰,也算是有滋有味。
这几年,疫情时好时坏,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彻底结束。从今年上半年开始,老王的脾气又上来了,他拒绝做核酸。他说,他平时连门都不出,怎么可能会被感染。平时的生活用品,都是居委会和临时工给他送。
可居委会和街道办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有政策、有要求、有任务,要求管辖区域的所有人必须按定期做核酸,平时三天一检,有几次甚至三天三检。
老王不想去,居委会和街道就反复来做工作,但总也做不通。被“烦”了一个月后,老王索性不再跟他们交流,每日我行我素,该干啥干啥,喝茶,看报,晒太阳,看电视,听收音机….。这期间,周边小区已经零星出现感染病例了,防疫要求变得更严格,社区里还是不死心,天天来做工作。
有一天,这件事情出现了转机,同楼的邻居看不下去,也帮着来劝说老王,正巧有个四五岁的,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跟着大人,小姑娘也学着大人奶声奶气的劝说老王,说:“不去检查,身体会不好的”,面若冰霜的老王突然看向小姑娘,瞬间变得和蔼可亲,他被融化了,点头了。
从那天起,每天都有几个年轻人帮着老王下楼,一起去做核酸。
两周后,老王确诊了。
单元楼里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很快就被封了楼。大家不出门,却每天都关注着四楼的动静,在群里讨论着大白来啥时候来拉人,要去那个隔离点等。不过,由于老王身体不方便,社区决定,让老王在家隔离,他的一切生活用度又变回了做核酸之前的样子,不同的是现在得病了,发烧了几天,嗓子疼了几天,又咳嗽了几天。
虽说大家对老王印象不佳,作为邻里,也很关心他的状况。一个60多岁的老人,如果病情严重的话,会要命的。幸运的是,老王虽然身体有残疾,但身体状况并不差,他没有三高,也没有严重的基础病。两周后,老王转阴了,这让整栋楼里的人都变得兴奋,他们终于解封了,对老王的怨气也就消散了。
经过这件事,邻居们明白了一件事,这种病毒并不像网传的那么吓人,老王跟他的临时工说,他像是得了一次重感冒。
一直以来,我都对老王的过去充满好奇,一个老人独居在单元楼里,不得不让人联想他的曾经。
说句自大的话,这栋楼里如果说谁能跟老王说得上话,除了六楼来给儿子带娃的孙阿姨,剩下的一定就是我了。家里收音机坏了找我,电视坏了找我,床子腿松了找我,煤气灶打不着火了也找我,这些小事不经常发生,我倒也不介意帮忙。
我想,老王自从退出这栋楼的微信群后,也许只单独留了我的VX号吧,他可能是看上了我有膀子力气,还乐于助人的好品格。
总之,老王有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找我。
几天前,我去给老王通马桶,老王坐着轮椅在厕所门口听评书,这时有人敲门,开门后进来的是两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有一个我认识,是老王的侄子,他的这个侄子,不经常来,是我见过的老王唯一的亲人。这次他带来的人面相上跟老王有几分相似。
由于来了客人,我很快就将马桶修好,回了楼下。
晚上,老王破天荒的打电话要找我聊天,要知道,他是从来不打电话的,平时都是用微信。
我走步梯到了四楼,老王家的门留着一条缝,我进去顺手带上门。老王不像平时那样在玄关等我,更没有听到那熟悉的评书声,他在南侧阳台,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正仰头观察窗外的星空。
“王叔,你找我,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来,坐,跟叔说说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老头子真有些过意不去”
“看您说的,我睡得晚,没事”
我狐疑的偷瞄老王,疑惑他啥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小李呀,你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也没少帮我忙”
“您说这个干啥,邻里之间,应该的”
“话虽如此,人心难测啊”
“您咋还说的这么深刻?”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啊,这个呀,以前是有点好奇”我不自然的挠挠耳朵。
“那我就跟你说说,我以前…”他停顿了一下,盯着我看了三秒又移开了视线。
“叔曾经是个消防员,也参加了几次大的救火行动,有几次还立了功,那时候跟战友们一起出警,出发时是兴奋的,到了现场是害怕,可是冲入火海后就变得无所畏惧了,一心只想着救人,能把火快速扑灭。”
老王嘴角泛起一丝弧度,我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同时我也很诧异,老王竟然当过火警。
“那时候,看到那些无助的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有孩子,有老人,还有被重物压住的成年人,当我们无力挽救他们生命的时候,心情简直糟透了,痛恨自己没长翅膀,没有电视里的那种超能力,但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几场火灾救援后,我似乎变得习惯,变得机械了,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人的心理会有这样的变化。”
“也许吧,见得多了,人都会慢慢的去习惯、然后接受”
“我不接受,我不想接受”老王突然大嗓门吼了出来,我看到他眼睛开始变得浑浊,似乎是勾起了他尘封的记忆。
“您怎么了?”我有些担心的问道。
“都怪我,都怪我,我工作忙,平时出警又多,家里的事情照顾不来,有一次老婆接孩子下学路上,去店里买馒头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再也找不见了?”
“啊,没报警吗?”
“那能有啥用,人贩子的手段总是层出不穷。那以后,我只希望我的孩子没有被害,只是被拐”
“那阿姨呢?”
“哎…”说着,豆大的泪珠已经滚落到老王的下巴,又掉进了毛衣上。
“孩子妈妈自责,好几天没吃饭,变得抑郁,我请了假在家照顾她,配合警察寻找孩子。不赶巧,那天市里的一个化工厂发生了火灾,我心急如焚。不多久,噩耗传来,由于灭火时发生了爆炸,有几个战友牺牲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也许真的存在使命这种东西,我坚持归队了,参与了那场救火,现场真的很惨烈,熊熊大火释放出刺鼻的浓烟,夹杂着化学产品的味道,时不时还有爆炸声传出,如果不及时救援,不要说里面的被困人员生命没有保障,光那些毒烟很快也会扩散到居民区。
队里给我们派发了防毒面具,我是第二波冲进去的,由于化学品易燃,各种方法都用了,根本扑不灭,后来我的面具被烧着了,准备撤出的时候,被一架倒下来的钢梁砸中了腰。”
我听得心里震惊,电视里都没演过这么惊险的场面,这是拿命换命啊。
“从医院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胳膊被烧伤了,火辣辣的疼,然后我想快点回家,惦念家里的事情啊,就急着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两条腿竟然用不上力,床边的战友都在擦眼泪,也不说话,我知道他们在憋着,但实在憋不住了,我的腰椎粉碎性骨折,永远不可能站起来了”。
我沉默了,这才是真正的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那次任务,我们组里有两位战友牺牲,加上其他组里的五位战友,一共七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那时候他们都是20岁左右的小伙子啊,多么美好的生命,一瞬间就没了,哎…”
“那您后来离开消防队了?”
“是我主动申请的,待在队伍里我就是个累赘,什么也干不了,还需要别人照顾,况且,我还得找我的儿子。”
老王突然沉默了,他看向窗外,看着车灯穿梭,看着星空寂寞。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那是一种不服输的意志。
“那天,哎,那天我回到家后,孩子他妈走失了,但很快就有警察打来了电话,孩子妈喝药了,就在儿子走失的地方”
“我又被送去了医院,再次醒来时,队里的战友都在,局长也在,他递给我一个文件,我知道,他批准了我的辞职申请,但接过文件仔细看后才发现,那不是一张简单的辞职批准书,而是带伤休假,一直到退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我被这种情谊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
“儿子丢了,老婆死了,我一个人万念俱灰,如果要找个活下来的理由,那就是,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儿子”
“您行动不便,如何找呢?”
“凭着在政府工作的经历,我托了很多人,多方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有个人贩子团伙落网,审查后,确认这伙人曾在这座城市拐走过一个男孩,时间地点都匹配,孩子被拐到了云南。
很快,警察就找到了我说明了情况,但可惜的是,后来孩子还是没找到,也许是老天可怜我,往后的几天,我的腿突然有了知觉,但是仍不能站起来,可能跟我平日里坚持康复锻炼有关系吧”
“那年秋天,我乘火车去了云南,找了半年,最终无功而返”
“哎,人生真是不公平”我叹息道。
“那您是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
“这里呀,其实这所房子是我当时租住的,后来出了事,我用了半生的积蓄将房子买了下来,也许这里是娃的最后的记忆吧”
此时,我瞅了一眼挂钟,还有半小时就凌晨一点了,我却没有丝毫睡意,老王似乎也不着急休息,但此时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那些心事,是压在他心里的石头,卸掉负重,他终于可以舒服的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了。
泪痕已干,两杯红茶也见了底。
“谢谢你,小李,听我说了这么多,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的,王叔,您也早点睡觉”
“小李,你,啊”老王又喊住我,有些犹豫。
“有啥事,您讲,能帮您做的,我义不容辞”
“这,这是我的房产证,还有这封信”说着,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个半透明的自封袋,里面是房本和一个旧黄的信封,信封并未封口。
“您这是要干啥”我很震惊,郑重地问老王,我感受到了一种交代后事的氛围。
“我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去云南,去找我的儿子,我有国家给的退休工资,生活上不会有问题,这房子…”他环顾四周,一对紫红色的实木的圈椅,褐色的实木茶几,还有那铺满整面墙的实木书架,散发着淡淡的书香。我能体会到,他舍不得离开,但那个陌生的城市对他来说却更重要,因为那里有个他这一生最为牵挂的人。
“我走之后,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保管了,我的手机号,你知道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如果有一天,你联系不上我了,再过三年,就将这些东西交给政府吧,拜托了!”
我愕然的接过了袋子,这些薄薄的东西,在我的手中,却重如千斤,手心里渗出汗,我被今晚的交谈感动,又为老王的命运不公,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儿子,早些回来吧。
第三天,来接走老王的,依然是他的侄子,不过这次只有老王侄子一个人,那个酷似老王的年轻人没来。
我恍然大悟,想起了小区有人议论老王的话,说是在前些年有人冒充老王的儿子来认亲,老王那时候也是感动的涕泪横流,但最终,骗子就是骗子,除了做DNA,老王自是有识别自己孩子的方法。最终证实,那人是冲着老王的房子来的。第一个来认亲的人是个吸毒者,被警察抓了,第二个是个无依无靠的流浪汉,他被老王识破后,被老王留下来半个月,教育好以后送他回了老家。
那时候我还没搬来这个小区,这次是第三个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消息,此人先是找到老王的侄子作为引线,然后就发生了昨天的事情。后来证明,这是个网瘾少年,离家出走后没有收入,想出来这个法子。
后来的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心,打开了老王的信,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老式信纸,内容是用钢笔写的,文字苍劲有力,里面有两句话让我觉得,老王外表冷漠,不近人情,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一个有故事的人。
信中说,如果他真的回不来,就委托我:李信,将房本交给国家拍卖,得到的钱全部捐给红十字会。一部分用于为留守儿童建学校,一部分作为打拐基金,捐给相应单位。
老王走了,有人高兴有人愁。时间一长,楼里居民聚会时经常会聊到老王,每每此时,大家又都感觉似乎少了点什么,曾经的那些恩怨与不快早就随着时间流逝,淡了,没了,后又转化成了对他的想念。
人这种动物真的很奇怪,在一起时总是能看到对方的恶,离开了,又总是念他的好。
但愿,老王能一切顺利,带着他希望,早点的回到这个他不忍却不得不离去,又充满对他挂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