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黄昏,天色是说不清的斑驳,四处都弥漫着不尽兴的水汽,吸入肺中,未决丁点清爽,还徒添烦闷。
街头人影稀疏,倒也不妨碍几声沙哑的叫卖。我站在这里,神情恍惚的观望对面更加幽僻的街尾。颠簸的道路泥泞不堪,我一度皱眉并举足不定。
老乞丐蓬头垢面,勾着腰,不算端正地盘坐在地,坐下是张来历不明的旧麻袋。他上衣大抵是件滑稽而不合身的童装,缠得他背后尖锐的脊骨都有迹可循。湿漉的黑泥浸没衣角,面前摆只灰蒙蒙的老式铁制饭盒,有些许零钱平躺在内。
他盘踞在街头一个最突兀的转角,有如老僧入定,只脸上松垮的肌肉表达着苦大仇深,才多出一份感情。
乞丐偶尔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扫视周旁,眸子里藏了冷漠,却唯独不见失落。
“嗯,我是认识他的。”无意中瞥见乞丐的正脸,我促使自己回忆起他。
如今世道好,行乞的人少了,能遇到他这幅装束的是件稀罕事。
但相较于此刻,几年前的他或许坐姿要更随意些,也会发声卖苦。而不是这般麻木不仁的模样。但也可能,这才是他最值得受到悲悯的状态,胜过了任何有声的凄苦控诉。
那时,父亲或许为树立孩子优良的价值观,鼓励我去行善。我也一直坚信我所接受的教育:施舍、帮扶别人也要保持谦卑。
可当我细细打量着乞丐面上的褶子,恭敬地俯下身,缓缓地将钱扣在那方铁盒子中时,他骤然暴起,急欲推搡,口里还呼着:“滚,快滚开!”
这显然是把我当作了年幼的毛贼,可怜我自作多情的结果竟如此讽刺。以致于,我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长达许久的质疑。此后,每每想起这乞丐还不忘咒骂:不识好歹。
回忆到此,我不经莞尔一笑。我似乎很喜欢笑:借笑掩饰尴尬,并试图抹去那些自己不忍直视的幼稚。
近来,我一直是漫无目的地徘徊于自己充实而空洞的日子里。空洞在哪?说不清。也因其空洞,我才能闲游到此。预见当年的乞丐固然是我没曾料想,但父亲现在吝啬了许多,不知还会不会支持我去散财。
若要追问起当年那个无知的孩童,施舍唯一的目的或许只为鉴明内心的善念。却在误会后,这份单纯也导致委屈等情绪能乘虚而入,无形中又使它变了质。我劝自己:让愚蠢的乞丐理解“上位者”的良苦用心,本就是一种强求。
我露出无奈的笑容,我想我应向他表示歉意。即便他已忘却我的存在,我也只需留下一份不多的钱——当然,比他近日所有收获都多,再扬长而去,了却这段早被掩藏的因果。
我阔步走过,表面上还强装着若无其事,真当放下的那一刻,我还是不禁侧目。没有听到想象的:钱叩击在铁盒子上的震撼回响。得意的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扔下的不过是张轻若鸿毛的百元纸钞。
老乞丐抬起头,眼中并无太多诧异,但也冲淡了些冷漠。
这便足够了,我仿佛得到了赦免般,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急匆匆混入稀疏的人群,通过街尾远离这是非之地。
天光渐暗,初月露白。我一直都很享受独自漫步一条熟悉的道路,尤其是在夏季的夜晚。晚风拂过脸庞很舒服,终于有了一丝清凉,却还不足以唤醒我......
我强忍住在这条人迹稀罕的小道上,利用呐喊冲破日积月累的压抑,事实上,也不能够。
我逃避、寄生在自己构造的、宏大的精神世界,蚕食自己愚昧的灵魂。
一片沾着雨水的落叶打在我的脖颈,浑浑噩噩的恐惧在黑暗中爆发了,我几近崩溃,慌乱地用左手护住脖子,仓促地一次又一次转身,环顾四周,神色茫然。却也只见水洼里倒映着:几片行云捎过弯月,仍留月下树影婆娑,安然无恙。
我仿佛成了岁月里的乞丐,祈求做个无人问津的幸运儿。
松开紧扣在脖子上的左手,便觉若有若无的水汽随风绕过指尖,不留一丝痕迹,非我所能掌控,何言放手之说?
原是我将与人的因果看得太过透彻,不懂得取舍与松弛,如同乞丐那件滑稽、紧绷的童衣,使他不得不在人前低眉顺首。
我过活在内心自导自演的独角戏,着相后的幻境是一层又一层。
对比两次给予乞丐的施舍,我的关注点由他沧桑的面庞暗暗转向物质的钱,后者因我急欲了却这段多年的因果。
实际上,他是否需要我因怜悯才产生的致歉,我又是否该得到他误解我而应有的悔过,皆为我一厢情愿。我未曾考虑过有形的钱与无形的谅解究竟是否等量。
而他......若我第二次关注的不是听钱落下的声音;因果斩断的声音。或许能透过他依旧冷漠的眸子悟出:我只是他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中之一,他却被我误以为一道难以释怀的心魔。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染尘埃?
一念浮屠,一念南无,几时也庸人自扰,待一眼相中的泰山化作缥缈惊鸿,往生未尝不得云淡风轻。
我开始讪笑,片刻愈发放肆,如颠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