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七月的一个夜晚,我在办公室里掩面哭泣。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时我刚刚幸运的进入了BBDO这家4A广告公司,大概工作了一个月。学到的东西大概是我在同济大学广告学专业学到的所有广告知识的100倍。进了大公司当然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不过在那里工作可不是在天堂里飞翔。我的老板对我说的欢迎辞是“Welcome to the hell ~”
豺狗般的生涯从此开始,每天加班想创意,广告语写一百句,创意推翻了再来一遍,again and again. 身为小文案的我压力山大。刚入公司的时候总共有3个文案,过了几天,一个文案因为广告校对文字出了差错被炒了。又过了几天,第二个文案也回家了,原因不详。我变成了创意部仅剩的文案。这时候我想出了一招,因为我的上司是光头,于是我也去理了光头,大家看到两个光头亮闪闪那么可爱,也就不舍得炒我了。计谋成功!
那种公司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是特别适合浑身都冒着热气的年轻人――趁着年轻就该上刀山下火海不是吗。有一次我从早上十点来到公司,然后晚上六点离开公司,可是这个六点是第二天的晚上。中间我一直在工作。半夜4点还在和搭档头脑风暴,想一个该死的胃药电视广告。那时候,我从来没有胃疼过,我甚至都不知道胃在哪里。因为胃从来没有告诉我它存在。
我是一个到了点就要吃饭的人,刚到公司的那阵子我看到大家都不吃饭,我也不好意思吃,结果我等阿等,等到晚上12点,发现怎么大家还是都不吃饭,而且还不回家?后来发现这家公司经常这样!晚上11点离开公司,都很不好意思,因为大伙儿都在。晚上11点离开公司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我趁着大家热火朝天忙活的时候,偷偷的移步到玻璃门,仔细的观察确定没有老板出没,迅速闪电般的冲到电梯口,等电梯的那几秒钟非常煎熬,“叮-”电梯到了,我带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身体迅速逃窜出了公司。
可是这和我掩面哭泣有关系吗?我不是要写我的歌吗?我的歌在哪里?诸位别急,我的歌在我的办公桌上。从大学里带了一个录音机,经常听的几盘磁带,一盘是Bob Dylan精选专辑,还有一盘是陈升的《恨情歌》。《恨情歌》是一张极为精彩的专辑,这是陈升最巅峰的创作期,肆意书写了他浓的解不开的乡愁。让我十五年后去台湾的时候,首选的就是陈升的老家彰化。我要去寻找黑轮伯、阿好婶,还有没能考上大学,穿着卡其裤、飙机车的如风少年。
我的家乡,上海浦东,这三十年虽然不至于说沧海桑田,但我家已经变成公园里的一片湖。从幼年时农田遍地,到工厂遍地,再到公司遍地,最后光缆遍地,我不得不说,我从农业社会,一路经历了工业社会,商业社会,信息社会。在我5岁之前,我还依稀看到过牛,看到过小船划行在小河上,农妇采着菱角。田园生活,故乡的星光,桃花流水,在我手臂的30毫米下方流淌,闪耀,绽放,从未消失。
在置身于魔都最深的心脏,钢筋水泥大楼上,疯狂加班后身心惶然的某天黄昏,我坐在我的位置上,看着身边忙碌的人们。这时候,陈升的《农夫》没来由的击中了我。歌里描写一个农夫,因年迈而摔倒,然后坐在自家门口,看着自家的那片田。让我联想到故乡童年的那些人们,他们一直平静、柔软而善良,不同于都市里浮躁出没的那些表情。
总有一个时刻,你会没来由的被音乐击中。然后你回到你熟悉的土地上。
2014年3月,我搬到了武康路的新家,这是上海法租界心脏区域,张爱玲小说《色戒》描写的福开森路买鸽子蛋的地方。每天从家里经过的时候,我看到转角处有一盘废弃的磁带。这盘磁带就是90年代那种普通的录音磁带。就算里面是国防机密还是捉奸证据,抑或是劲歌金曲,我想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收听那盘磁带的内容。
青春就是一盘废弃的磁带,磁性已磨损,感动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