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躲过了巨石的袭击,却在碎石中留下了血与泪。将嘈杂抛在身后,他们从道观后门跑了出了去。
风撕扯着黑暗,林叶沙沙作响,掩盖了急促的脚步声。
“师傅!”
狼狈不堪的归槿神色慌张。她努力地想要掩饰自己的恐惧,然而颤抖着的声音却无情地出卖了她。
“阿槿,你冷静些!师傅会把你们安全送下山的,莫怕!”
上了年纪的归崆,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此时已是乱糟糟,上头还缠着些枯黄的杂草。碎石尘埃落了满身,一席粗布衣衫本就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补丁,此时脏兮兮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落魄。
归槿艰难地嗯了一声。她脚下的步子从未停过,即便往事不堪回首,即便前路依旧未知。
古悼山乃是无澜派的根基所在,坐落于北契福安城西面的郊野。在外人看来,这里不过是一座偏僻的荒山,只有老一辈的人还依稀记得那浮于青峦的缥缈仙雾。
然而今夜,他们就要离开这里,离开养育他们的家,去往未知之地。
“师傅,我们就这样离开吗?要去哪里?师弟师妹们……”归燃口中的话语一滞,他的神色中透着三分迷茫七分悲怆,“总得有人替他们收殓。”
“阿燃……”归崆默了片刻,“我们会回来古悼山的。总有一日,我们会回来。”
归燃和归槿都想问他,总有一日究竟是何日?到那时,会否已是枯骨成泥,物非人亦非了。
“走吧,徒儿们!不要回头了!”归崆决然一叹,“阿燃,照顾着点儿你师妹,毕竟你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师妹了!”
暗夜的掩护下,三人行色匆匆继续往山下前行,没入了一片化不开的绵白浓雾中。
树叶落在地上的影子疯了一般摇摆着,入耳皆是狂风撕扯的窸窣声,伴着乌鸦嘶哑的鸣叫,为这座仙山披上了可怖而又不祥的丧衣。
跑着跑着,归燃又咬牙切齿地问道:“师傅,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归崆喘着大气,“算是远亲,也算是仇家。”
“我瞧打头的那个白衣修士十分厉害,即便不是个元婴,也是金丹中的翘楚。”
“他就是个元婴修士,还是个大剑斗师。”归崆回想起了那人的气场,不禁沉了一声,“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阿燃,整个修真界能打得过他的修士凤毛麟角。你一个金丹修士,修的还是符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像他那样的剑修,三招以内就能取筑基修士的命。他与阿霁交手,不过就是抬了抬手……”
说到这里,归崆登时哽咽地默了。
他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自己才问过那孩子,如果遇见了打不过的人,该怎么办。那时,她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点童真,不假思索地就说要跑。然而当真正的威胁降临到头上时,她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
一夜之间,无澜派竟就剩了他们三个。
秋日的晚风还在呼啸着,冷得刺骨。寒意仿佛无处不在,刺痛着他们的神识。
这些年世道不太平,北契以北的塞外,各部都眼馋着北契的大好山河,皆想来分一杯羹。战事不断,兵将客死他乡不绝,这才让无澜派这个没落的门派得以寻得一线生机,继续苟且。
修真界曾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无澜派,如今便是沦落到只能靠用符咒替凡人运尸来勉强维持生计的地步了。
归崆望向漆黑的夜空,他望不见明月,就连繁星都叫黑云给吞噬殆尽。
他再次想起了从前,无澜派那段繁荣的时光。
那时,多少修士停留在古悼山的山门前,虔诚跪拜,拜求的不过是无澜派的一个法阵或是一张符咒。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三十年间,他亲眼见证了无澜派从神坛坠落,如瀑布断流一般,一路奔向了末路。
昔日坐镇古悼山都不用担心生计,如今却只能靠大弟子四处奔波才能勉强维系。为了养活无澜派八口人,一年到头,归燃也回不了几趟道观。然而就在他们难得团聚的日子里,在他们因为欢乐而全然放松警惕的时候,祸从天降。
古悼山布有迷阵,法阵漫山遍野,纵横交错,由历代掌门加持着,也只有本门弟子才能辨出上山的路。
打从这群黑衣恶徒出现的时候,归崆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已经跑下了半座山,此时头顶又响起了乌鸦的叫声,好似是追逐着他的丧钟一般。
夜风送了他们一路,仿佛冥冥中老天爷拿起了扫帚,将他们扫出了古悼山。
迷阵的尽头就在前方,身后并没有传来追逐的脚步声。雾气低低地浮着,阴冷围绕。此刻,古悼山犹如失主的荒山,阴森可怖。他们未作停留,一口气冲出了山门。
然而就在山门外,归崆停下了脚步。
“师傅?”
归燃带着归槿已经跑出了一丈开外,但见身后蓦然少了个人,他赶紧收腿转身往回跑。
归崆苍老的脸上挂着慈爱,他看着归燃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你来,师傅同你说些话。就你一个人。”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上来,归燃只能悉数压在了自己的心底,回头对跟上来的师妹道:“槿师妹,你留在这里不要动,我与师傅商量个事。”
师命难违,归槿寸步不得靠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归燃跑到了师傅的身旁,看着师傅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忽然,归燃跪了下去,郑重地在归崆的脚边磕下了头。
不祥的预感越发深重,让她感到了恐惧。
不多时,归燃便回来了,双脚仿佛在那一瞬挂上了千斤的镣铐,却是只身一人。
望着背向而行的师傅,归槿彻底慌了,她大叫道:“师傅!师傅您要去哪里!”
然而,归崆的身影就这么融入了浓墨般的夜色里。顷刻间,她身前那座壮伟高山便突然消失了。她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无,束手无策。
苍生何辜阵已经开启,无澜派的掌门却还能隐约能听见徒儿的哭喊声。纵然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归途。他已经替无澜派留下了血脉,而现在,他必须趁着山上那群恶徒还在的时候回去收拾这残局。
一头扎进了迷阵中,然而归崆还没跑出几步,脚下突然一个趔趄。他堪堪站稳便抬手掐诀。
就在方才,他感觉到有人拽了自己一下。那种感觉并不怎么真实,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倘若在凡夫俗子眼中,大抵就认为是见鬼了。但事实上,这种认知也并没有什么纰漏,只不过修真界对于它的起因有着更清晰的认知。
归崆是个阵修,但他到底是无澜派的掌门,在符咒方面的造诣也是不容小觑。寻常灵修能探得到的东西,他用符咒也一样能探知。
一张符咒倏尔夹在了他的两指间,一簇火苗直冲而上,符咒化作零星光点浮在了低沉的浓雾上,倔强地闪烁着。
归崆眸色一沉,“小七,是你吗?”
光点闪烁得更鲜亮了些,仿佛是在回应。
即便这就是归霁的魂、归霁的魄,但她的尸身被留在了道观外,也不知道被乱石砸得还齐不齐全。回天之力,他没有。但他却觉得这也许是大难临头时老天爷施舍给天下苍生的一次机遇。
他不禁想得更多了些。
今晚,那群人可是要来斩草除根的。落网之鱼往山下跑,他们必然也会追着下山。那么,道观外的榭潭就应当是安全的。思及至此,归崆已是等不及了。
身后障目的迷阵倏尔又换了一副景象,已与他们下山时不同了。既然归崆掌控着封山诀法,那他就有法子暂时拖住那群人。但南越派的那几个徒弟皆是高阶修士,又知道无澜派迷阵的破解方法。能还来得悄无声息,那么想来这迷阵也就困不住他们多久。归崆明白自己需得快些,快些找到归霁的身子,再背她去榭潭。
黑云松开了束缚,明月得以喘息,洒下了一片皎白的月光。
古悼山得了一线短暂的光明。
他一口气跑回了道观,不出所料没有遇上那群人。道观已经彻底被毁了,往日容身的破屋子已被砸得面目全非,就连祖师爷的像都被砍得稀碎。那不是屋梁砸落能造成的损坏,而是被人蓄意用利器劈的,手法干净利落。
归崆立在道观的废墟中,望着眼前的残景,感受到了一股深重的怨气与愤怒。但他不敢停歇,因为那些人随时可能冲破迷阵杀个回马枪。现在,他必须先找到归霁。
归霁的三魂七魄被符咒吸引,继而指引着归崆,为他指明了方向。
手指拂过残砖瓦砾,溢出了历史的沉重。
这座道观,是祖师爷亲手所建,历经了三百余年的岁月蹉跎。辉煌亦或是寥落,它都见证了无澜派这些年走过的心路历程。
归崆还记得自己跑来无澜派拜师的那一日。那时,祖师爷早已不在了,但古悼光辉荏苒,前来瞻仰圣光的人络绎不绝,在古悼山脚下就能排出一里地。因为彼时,法阵与符咒乃是修真的根基。
他不曾见过祖师爷,却在祖师爷坐像的注视下渡过了一个又一个勤勉修习的春秋。
而今,古悼犹在,然而法阵与符咒却已是沦为烂大街的招数了。
归崆的双手不知疲倦地在搬动着瓦砾,心生悲凉。
残砖烂瓦在他的双手下翻滚着,废墟中露出了祖师爷坐像的臂弯,好似冥冥中为他的徒孙撑起了一片狭小的空间,也为世人保留了一线生机。
一只苍白的手便赫然出现在了那道缝隙间。
归崆握住了它,沉声道:“小七,师傅来了!”
他用力一拽,一个毫无生气的道童便被从瓦砾中带了出来。她双目还微睁着,露出的眼神却已是涣散。她的嘴角和耳畔都有血迹,干涸发黑,手里还紧紧握着她那把木剑。即便归崆背起她,木剑也没有掉落。
这便是一个剑修对于自己佩剑的珍视。
修真界的剑修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断剑如断臂,弃剑如弃道。
往事历历在目,归崆还记得归霁引气入体的那一日。那一日,他的关门弟子从众多的灵器里挑选了仅剩的唯一一把剑,一柄落满尘埃好似玩具一般的木剑,择了剑道。
无澜派从开山掌门起,便是主修的符咒与法阵,历代只出了那么一个灵修,还是个叛徒。从来没出过剑修。即便筑基以上的修士人人都会御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剑修。
打从归霁择了剑道的那一日,归崆便知自己教不了她多少东西。他的小七总有一日会离开古悼山,去往更广阔的天地翱翔。那孩子是他自襁褓中便带在身旁抚养的,归崆知道她一定能飞得很高很远,但她也绝不会像傅沣那般忘恩负义,一去不回。
因为归霁把古悼山当做家,把师门兄长和他这个师傅当做了家人。
内疚感沉重,压得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几乎喘不上气。背上的孩子很轻,瘦削的身子,骨头硌得他生疼。归霁是归槿在山脚下捡到的,捡来时不过是个被扔在破竹篓里的小婴儿,被冻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一日,便是他这个掌门亲自跑下山去,将竹篓背进了这座道观。
而今,归崆却不得不背着她踏出了这片养育了她整整十五载的废墟。
纵然心中万般难舍加之千般不忍,他依旧前行着。因为,他没有退路。
头顶的光明不过转瞬,片刻后,黑云复又吞噬了月盘,将古悼山置于了惶惶黑暗之中。
归崆已是个年近花甲,逃亡了大半夜,此时即便背着的不过是个瘦小的半大孩子,他也已经感到了力不从心。他穷尽所能地调动了体内所有积攒着的力气,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背着那孩子往榭潭去。可往昔不过百步的距离,而今却遥远极了。
心有余而立不足,他的两条腿便跟不上节奏了。一个趔趄,归崆朝前扑了过去,嘴唇磕破了,鲜血直流。而他背上的孩子则被甩出了很远,在泥地上如同个破布娃娃一般跌了好几个跟头,最后一动不动地堪堪躺在了榭潭的边缘。
“哟,阿霁啊!”
归崆顾不得满身狼藉,连滚带爬地就过去了。他抱起归霁,抹了一把她脸上的泥巴,却在那里留下了数道新鲜的血痕。
他心疼道:“小七乖!师傅不好!摔得不疼吧!”
就在此时,从旁传来了窸窣的树叶声,让归崆遽然警惕了起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