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机锁屏上记着一句话:“记得浇花!!!”
三个叹号,很急切又俏皮的样子。从这句话被记下起,她已按心情换了好几次锁屏:初三上学期放不下手机,换成黑底白字的“滚去学习!”;初三下学期焦虑了,换成白底黑字的“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数学小测验的成绩好一回坏一回,她锁屏的调子就亮一回黯一回。可这句“记得浇花!!!”却始终在上面岿然不动,好像已经被遗忘了,又好像顽固地保留着一点中考以外的、生活的淡绿色气息。
初二暑假前,老彭给了她教室后门的钥匙,让她隔三差五来教室浇一次花(她家在学校职工宿舍租了房子,离教室不过五分钟路程)。她那次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七,于是笑盈盈地把钥匙接过来:“没问题!我每周来两次可以吧?”老彭瞪着她说:“三次!不知道济南的夏天有多燥!花全干死啦!”
老彭是她们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很胖,有浓重的眉眼和凌乱、油兮兮的黑发。他对学生很上心,连吃瓜子的时候都用新交的作业垫着瓜子皮,足以看出其一心扑在教学上。家长们谈起他来,会轻轻地叹一口气;可学生们喜欢他:老彭是个好人,没收了他们的零食,也会偷偷分还给他们。老彭心脏不好,因为胖。因此不可多吃。
她们班在走廊尽头。教室很窄:设计师仿佛对此非常抱歉似的,将前后的距离拉得过长,被学生称为“火车厢”。后排的位置正好对应着窗外一棵法桐的树冠,叶子明明是墨绿的,可在阳光下总透着疲惫的暗黄。窗台上摆着“花”——其实不过是几盆绿萝,冬天雾霾重的时候买来吸尘用的。刚来的时候,它们被整齐地摆在窗台上,仿佛钢琴谱上一个个碧绿、饱满的低音音符,使一摞摞灰白暗黄的卷子纸上也泛些生机——这些家伙的叶子又肥又厚,光亮的一面仿佛不能吸灰,倒能拒雾霾于千里之外。
一个学期大大小小的考试过去,学生们有时摘叶子祈愿,有时撕叶子泄愤;生活委员是个爱读言情小说的女孩子,常常忘记浇水,招来老彭几句数落。女孩子于是满脸委屈地将花盆一个个搬到水池里,吱呀一声拧开龙头,等到花盆里的土全泡成泥汤子才噘着嘴一盆盆搬回来。这样旱一周、涝一周,再加上大考过后的肢裂之刑,绿萝叶子变得虚肿烂胖,还有黄斑点。老彭说,再不多浇几次水,恐怕一开学就会全死掉。多不好!
她把浇花设成锁屏签名。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个下午,天很热,阳光斑驳地落在身上。她穿着黑条纹白短袖和牛仔裤,扎了一个松松的麻花辫。空气像老电影那样晃荡着不安分的黄色。
钥匙在锁孔里拧了几圈,门“砰”地一声打开了。她侧着身进来,把风扇扭到最大档,抬头望着扇叶慢慢地转起来。忽然听见有人呼哧笑了,她吓得一哆嗦——往下看,教室前排坐着个男孩子,正抿着嘴朝她招手。
“真是!你吓死我了!”她一只手刚才还放在风扇的旋钮上,现在慢慢地缩回来、仿佛不经意地抚摸着耳边的麻花辫:她向来只扎马尾辫的。“你是怎么——哦,你有前门钥匙。我忘啦!”她拢一拢碎头发,冲他微微地笑了笑。
男孩叫泽,是班长,因而有钥匙。学习很好,是她在班里唯一的“敌手”。两人平时不怎么说话,只有考试前、大家气氛都很融洽的时候,互相笑嘻嘻地说:“这次加油……”考完了试,彼此打听一下成绩,暗暗高兴或失落上一两天:从不正面交锋,互相尊重主权。
泽长得高挑,而且很瘦。寸头,脸儿长长方方的,白净得像女孩子,微微透出点红晕——就像包着溏心儿的蛋清。他的鼻眼、嘴唇都是淡薄的、没有显著的形状和色彩,眉毛却很考究:前端尖尖的,浓黑如焦墨;末尾干净利落地向两边一扫,是一双极富韵味的笔锋。他面前摊开着作业,黄白的阳光透过法桐叶子涌过来,将他漂洗得苍白而虚幻。
“你怎么来了?”她慢慢地走到窗台边上拿水壶,侧着脸看他。
“我家离得不远,觉得来这儿学习效率稍微高点儿。”泽把笔帽套上了。
她又笑了。“这么刻苦啊......”
“咳,这次不还是没考过你吗!”他擦了擦额头,站起身来。“你要浇花吗?”
她赶紧提了水壶,向门外走:“对,我自己来就行啦——你学你的习就好。”她眼珠里带着点嘲笑溜他一下,带上了门。最后一句话被热浪裹挟着,像热带的气旋一样向他涌去。
洗手间在另一头。她走在走廊上,忽然后悔了:怎么可以这样轻佻!走着走着,错过了洗手间,只好折回去。她先灌满水壶放到一边,然后洗了脸、手,盯着雪白的水流看了好一会儿,更觉得身上热。该让他帮着接水的......麻花辫到底散开了,沾点水把碎发抹到后边,重新扎马尾,快初三了不可以整些有的没的:照镜子,温暖而怜惜地冲自己笑笑。赶紧端起水壶朝教室走(步态变得很娴静),推门进去,泽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只点了点头,随即扭过头瞪那些绿萝。
她刚浇完水,忽然听见扣笔帽的声音。泽站起来,走上讲台。
“你要干什么啊?”她不由自主地问。
“想听歌吗?”泽反问道。
她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呆呆地站着,抱着她的水壶。泽放了一首《蓝色多瑙河》,当渐强的、镀金的波涛欢呼着向她涌来时,她震颤了,洒出几朵浪花。
那天泽没有写作业。他们大概听了网易云上所有的老曲子,都是泽选的。他说他早就想用教室电脑放歌,只是一直不敢——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鼓起了勇气。她撑着下巴,靠在讲台上,怔怔地看歌词流淌、看一张张斑斓的胶片不停地转动。泽坐在她身边,却从不看她,只轻轻地用手指打着节拍。
他们那天聊了很久,可都是些幼稚的、缥缈的话题:要上哪个高中、以后去哪里上大学、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泽说,他要去一中读高中,以后的事不知道——大概会当个老师,最好是大学教授,因为地位高且挣钱不少。她又一次用嘲弄的目光看着他:“就为了这些?你没有真正想做的事吗?”
泽不服气,要她说她的计划。她爽朗地笑了,歪着头说要学英语语言文学,当大学老师,同时写点小说、剧本什么的。他说,不还是当老师,有什么区别。她认真地注视着他,说:“不一样。同样选择专业,你是为了生存,我是为了存在。”泽笑了,她也笑,说自己确实太贪——文学专业连生存都不一定能保住!“但我确定自己就是要学它,”她再次严肃起来,“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想干,人假如有天赋就不能浪费掉。”
他们分手时已经该吃晚饭了。她问:“明天你来不来?”
他说不知道。你来吗?
“我?我来。”
“我应该也能来。”
她打开窗子,将最后半壶水泼到法桐的叶子上。夕阳把一幕水染成金红色,像玛瑙,又像流淌的树脂。她愣了一愣,转过头来冲他笑了。
泽瞪着她:“你不怕底下有人吗?
她微微扬起头,收了笑容;眸子亮亮的:“我来浇水,不能让树渴着。”
她家租住在职工公寓里,房间小,而且脏。门是双层的,里面是一扇木门,漆成奶黄色;外面是带纱窗的铁门,纱窗上一层层地积着灰尘,好像把这户人家封在了污浊的白墙里。在公寓的各个小间中她最喜欢阳台。这里也有灰尘,但是窗子很大,显得很亮堂。她在这里种了几棵多肉,肥厚的叶瓣上影影绰绰地撒着细白绒毛,像珍珠一样散发着饱满的光辉。
她一个人在家,跑到阳台上打开玻璃窗。顿时,外面校园里的声音仿佛被调大了音量,热风拂过法桐叶子的窸窣声像潮水一样涌来,隐约中混杂了磨剪子的吆喝声,大街上小吃摊的叫卖声,院子里小孩踢足球的呐喊声……
外面的世界现在由金色幻化成淡粉,显得那么透明,那么美。
她大口地呼吸着窗口的新鲜空气。“把纱窗也打开!”她对自己说。纱窗被粗暴地拉到一旁,世界的色彩又明晰了几分。她纤细的手指摁着坚硬的窗框,突然想往外跳,跳出这狭小脏污的房间,跳进外面那个色彩浮动的世界……
她想起泽。她意识到自己居然只想起泽,脸上发烫了,无奈地承认自己软弱。
她每天都往教室跑。他俩浇完花后就听歌、写作业,不怎么说话。有时放到一首带太多脏字的歌,泽的白脸上“唰”地泛起红晕:“这个不好听!”然后跑过去换一首。她总是大笑,笑他迂腐,也有欣赏的意味。
开学,绿萝叶子绿莹莹、油光水滑的,仿佛要冒出露珠来。老彭很满意地把后门钥匙封给她,让她以后每天和泽一起锁门(省得他自己还要来锁)。
初三的第一学期她并不快乐。卷子太多,数学太难,她的名次一点点下滑了:期中考试头一次跌出了前五十。
她不是个矫情的人,可也开始觉得自己确实如老彭所说“状态不好”。不仅数学想不明白,连引以为傲的作文都干巴巴的,挤不出一点汁水。她趴在桌子上,看泽的黑水笔在一张张卷子上轻巧地游走——他头一回比她考得好,年级第二。“他确实有点年级第二的气场,”她苦笑着想,“看看整天围着他问题的那些人!跟苍蝇似的赶不走……”
她和泽周五放学后留在教室里写作业,等所有人都走后一起听一两首歌。同学议论时,她不理他们,怯怯地向他投一个含笑的眼风;泽始终笔直地坐着,久久地注视着卷子——他总是在这时练作文!她搞不清楚他在构思还是装作没看到。每当这种情况发生,他们听歌时就不怎么说话。
期末考试之前,她终于耐不住沉默,把流淌的音乐“啪”地掰断了,呆呆地直视着泽。
她说,这学期快完了。以后还给我放歌么?
泽愣了一下说:“下学期教室就不用锁门了,会有延时辅导的来,一放学就进班。老彭说的。”
她撇着嘴笑笑,费力地,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今天就算咱俩最后一次在一块儿?”
他好奇地看着她充满恳求的眼睛。“什么意思……不是还有半年多才毕业吗?”
她咬了咬嘴唇:“你为什么在这儿听歌?是不是就算我暑假那天没来,你也会听?是不是现在随便陪着谁,你都会听?”
她感到自己脸红了,微张着嘴,双手慢慢地在两侧舒展开:像被献祭的火苗舔舐着、快要化成一缕灰似的。
他退后两步,第一次长久地注视着她。她知道他懂了。“你想去哪儿上高中?”他突然问。
她被浇熄了,眼里只有一两闪绝望的火星子:“还不知道。外国语——或者一中,不确定。反正你肯定能考上一中的,我也可能去,当然不一定能考上——”
“去外国语吧,”他垂下眼睛,“你不是想学英语文学吗?我是说,假如能考上的话,我肯定会去一中——我毕竟不学文,也不想出国……你明白?咱俩不会去一个地方的。所以——”
“哦——”她拖着长音,声音渐渐冷硬起来。她忽然觉得一阵愤怒的眩晕,但只是一刹那罢了:她随即恢复了力气。“你听吧,”她干脆利落地敲一下播放键,跳下讲台走向座位。“我回家了。做作业去。”
泽双手插在校服裤袋里,低着头。他脸上的红晕蒸腾着。
她转身带上了门。这次身后的气旋是暴风雪。“冬天这么冷,”她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走着,喃喃地对自己说。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月亮,空中飘着淡淡的雾……
她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地简单,只需要做卷子、发呆,有时心不在焉地记几篇日记,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值得浪费本子。她偶尔看泽:他尖锐的黑眉毛常常蹙着,脸色很苍白,衬得整个人更加瘦了。她低下头做数学压轴题——冰凉的悲伤像海汐一样,一寸一寸地涌上来。
绿萝也消瘦了,稀稀拉拉的叶子(她没时间浇水)怯怯地颤动着。
……
外国语的推荐生的录取名单在中考前一周公布。她的名字——纤细的、闪烁的,在老彭的电脑上出现了。她像根枝条一样抖直身子,手指按在嘴唇上,绷紧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亮的。老彭的胖脸上泛起和善的笑纹,拍着她的肩膀:“熬出来了吧……我就说你能考上——真的。我一直觉得你能考上。”
她走进班里,第一次发现空气中有那么多的飞尘,在淡金色的光里浮动着,整个房间的空气像一大杯稀薄的蜂蜜水。泽坐在窗边,撑着头写卷子。绿萝的叶子在他旁边舒展着,一片片都盛着阳光。
她发现自己在他前面坐下了。泽抬起头,咧嘴朝她笑笑:“考上啦?”
她笑得那样灿烂,都能看见自己弯弯的眼睛。她一把抢过他的笔,不说话,还看着他笑。泽的身子向后仰,抿着嘴,下巴朝着她。
两三个人开始起哄。几只手悄悄在面前挥舞,想割断他俩的视线。
她眼前忽然色彩斑斓:泽站起来了,一把拉起她来。两个人像两座伟岸的雕塑一样立着,对视着、微笑着——连目光都凝结成庄严的白色大理石。忽然,仿佛忽然有强劲的风鼓动着,她的胳臂像两条初夏的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贴上他的(他透明的睫毛颤动着微笑),热气像白雾一样蒸腾——
泽歪着头看着她,一个嘴角向上扬:“总算不用中考了!”
她站起来,把笔扔到他桌子上,依旧笑盈盈地:“说得跟我多容易似的!”
他们又成了朋友。他们从来都是朋友,往后也一直会是朋友——她开始这样坚信。
中考结束当天有全班的聚会。不知谁买的二十包彩色气球:大家虔诚地慢慢把它们吹起来,仿佛里面装着的是梦。老彭端着一杯橙汁上台作“最后的讲话”,没说几句就听见一声爆响:有人拿筷子把气球戳破了。顿时大厅里响彻年轻的欢笑和呼喊,气球一个个炸裂,彩色的胶皮像烟花一样迸溅。她看见泽欢呼着,和老彭、和其他男生们一起追逐最后一个红气球,最后扑上去将它拍炸……
他们在夏天的街道上漫步。街道上洒满阳光,有咖啡馆和书店。
她侧着头说:“你也自由啦!”
他慢慢地点点头:“嗯,自由啦。”
他又低下头说:“我还是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
她善解人意地说:“还有一个暑假呢。”
“不知道够不够……”他笑了,侧脸看着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就是对什么事都那样——有主意、有把握;凡做事都有理由,一板一眼的,但是又很天真,很热情……”
她仰脸望着晴朗的天空,思考着。她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真的很特别——你知道吗?你是个很诗意的人。我跟你一起听歌的时候总想写作文……”他不好意思地望向马路另一边,她回过神来,开始大笑。“后来我中考的时候就写了咱们听歌的事。”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我想去浇花了!”
他感伤地说:“对啊,谁知道那些初二的接手之后会不会浇……”
她忽然说:“嗨,你想到咱们浇花的时候是不是很有画面感?金黄的阳光,你总是放《蓝色的多瑙河》,绿萝又那么碧绿欲滴的……就好像所有的颜色都融在一起了。所有的颜色都是流动的……我们也是流动的,像颜色似的,像波浪似的……
他垂着头,并没有听:他还在想未来要干什么。她可怜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阳光从头顶上像神谕一样降落,将她整个人——从指尖到头发梢——卷入金色的波浪里。
她半仰着脸。她已经不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