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
信不信吧,我已经活了三千岁了。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事的,然后告诉了他们。但是他们非得摇头,还看着地板偷偷地笑。
有好几次我听到他们在隔壁房间小声议论,说我的症状复发了。当我听不见吗?我耳朵可好着呢。
据他们说,我的心里长了野兽,吃掉了不少东西。于是我的心,我可怜的一颗心,只得自己编出不可思议的故事来填补空缺。
那个穿白大褂的家伙也这样说,说我的脑袋在迅速老化,说这在我这个年龄可真是不平常。
大概他们说得也有点道理吧,最近忘的事越来越多了。
说来稀奇,我曾在一段时间内唯一记得的几乎就只有自己忘了很多事这个事实。连这种遗忘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忘了。每天早上起来,周遭的一切全都是新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昨天、前天、过去的一切时间发生过的一切也都成了空白。
在那段可怕的时间里,每天我一一指着视线范围内的一切活物死物询问它们的名称,那些人也就一一地作出应答。然后我在一切活物死物上贴上标签,留给第二天早上醒来的自己。
“桌子”、“椅子”、“床”,还有“铅笔”、“墙壁”。我在每个角落都标了方向,在每个房间门上都挂上牌子。甚至把见到的人身上也贴上标签,在邻居的门上贴了一张“罪人”。最后,最后我感觉还是不够,还是有一件最神圣的事绝不能允许自己忘记。
我拿了红色的颜料,心中充满敬畏、虔诚与祈祷。我在墙上写道:
“真理存在。”
那段时间真是太不好过,然而幸运的是,我的记忆后来竟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
不过最近,就在最近,我开始看到一些前所未见的东西。
——像是身处许许多多的第一视角梦境一般。有时我在坐在荒野中央的树下吟唱,又有时我攀上夜色下的危楼顶端背对车水马龙;还有些时候,我堕入无底深渊,连呼救的声音也被剥夺;在另外一些情况下,我独自一人,于迷宫角落艰难爬行。
这一切与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不是梦。
他们却非说是臆想,真是不懂。
这所有事件的时间,据我计算,加起来共三千年。
01 他
“做得真精细啊。”
木偶看着对面的人把玩着刚刻好的木雕。夏天真热。
喜欢就赏个脸买下吧。师父是教过他这样说的。可无论第多少次,他面对纷纷来客总是挤不出这句话。
师父和师父的徒弟们总是相信,这为他们丢了不少生意,尽管每天铺里的东西都准能售空。
“像你这种不会说话,手艺又不行的,最好悠着点儿。小心哪天给轰出去!”他们这样对他说。
做得真精细。那个来人是这样说的。他抬起头。
那个宝贝是我做的。木偶在心底默默地念着,忍住没有抬手擦汗扇风。我做的。
“喜……”
喜欢就买下吧。这话终还是卡死在喉咙处。
“这个怎么卖?”
十五块。不多不少,十五块。
“你是新来的?”
不是,已经学了两年了。
“那个,我做的。”他指着那个木雕,“我……”
对方弯起双眼,朝他咧嘴笑。
这就是木偶第一次看见那个人时的情景。那人没有名字,也或是不肯说——既然他们第一次碰上是因为十五块钱的一块木头,那就称其十五块吧。
那天他买下了那块木头,笑眯眯地把它捧走。据十五块自己说,他是本地人,不过以前是从没上过集市。
十五块这人,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大排牙齿,把一头棕黄的羊毛也晃起来。
眼睛本来就小,这下更看不见了。木偶在心里笑他。
集市天天嘈杂得很,熙熙攘攘没半刻安宁。
那天他跟十五块走了,为了暂时逃离集市,也为了十五块咧嘴露出的那两颗门牙。
他牵着十五块,像牵着迷路的小孩子。他想起自己有个弟弟,小时候也这么让自己牵着,不过已有很久没见过面了。
十五块此时不太像一整个人了,倒像是浓缩成了一个能紧握在手心里的物什,比如他自己的一颗牙齿。还有些时候,木偶感到对方攥在自己手里的手就是那人的全部重量。
那天集市里挤得让人心里发慌,木偶生怕十五块给挤丢了。但十五块又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让他时而忍不住想甩开。
偏偏这天太阳烧得还旺,手心里沁出的汗都快有一捧了,脸上的汗滴汇成了流,另一只手却挤在人群里,分毫腾不出来。
那天之后他几乎成了十五块家的常客。
他家可真够难找,得穿过镇边密得发黑的丛林,之后还得攀好几个崖,翻好几个坡。
那或许不能算是房子——山洞上安个铁门。
“冬暖夏凉。”木偶说。
十五块低头,笑了。
门上没锁,但有点机关。十五块捡起洞边一根棍,一撬。
洞里不黑,壁上嵌着灯,点亮就不黑了。
“点灯吗?”十五块小心翼翼地问。
木偶环顾四周,说:“别,点了就热了。”
于是十五块拽着他,摸着床沿坐下。
现在的首要环节是其中一人先打破沉默了。
“那,你以后就做木匠了?”
“我……谁知道。估计不行,师父说我手艺差呢。”
“哪里的话,这个做的多好。”十五块在黑暗中晃了晃那木雕。
“我也只会做点这个,再复杂就难了。”木偶身子向后仰,“不仅手艺不行,还不会讲话。”
“现在不讲得好好的吗。”
虽然看不见,但木偶能感到对方在嘻嘻地咧着嘴笑。
洞外穹上的火球犹豫许久终于决定缓缓退下,将天空暂时让出。
“太阳看是要落了。”十五块说。
“落了就把灯点上吧。”
木偶轻轻地,轻轻地抚着床沿。床沿抹了层蜡的,但有些地方的掉了,露出粗糙的木头,挺扎手。
“你做什么呢?”木偶问。
“不做什么。”对方仍笑着,“我就自己住,不怎么从这里出去,不太需要钱的。”
木偶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十五块站起身,说,“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过的。偶尔缺钱才出这林子找事做。”他顿了顿,“不过最近我接到了一件好差事。”
从洞口望去的天空正褪着色,红霞已将转到地平线后边去了。
十五块去拿家伙,看样子是准备点灯。
“哦对了,你叫什么呀。”
“叫我木偶吧。”
“好,木偶。你相信神话吗?”
这该怎么回答呢?在这片神明久已遗弃的土地上,关于无边法力的神话仍广为流传着,只是再鲜有人相信了。
“无论怎样,你一定知道神话里长着翅膀的神灵吧。”十五块说,“你的那块木雕,不就是传说里长翅神的形象?”
灯亮了。木偶得以仔细端详十五块手中把玩着的那块木头,自己的心肝宝贝。其实不用看他也记得,那上头的每一缕天然纹路,已经自己是如何把那些纹路改得或更模糊,或更清晰。 十五块钱,只够买这样刚满手掌大小的木雕。那是一个近乎于人的神灵形象,身材不高,圆头圆脑的。双侧肩胛上破裂处生出翅膀,然而并不对称——左侧的足有整个身子那样长,而右侧的却如同才破土的嫩芽,紧张地窥视着,窥视着。
灯亮了。
“给你看个东西。”
十五块说着拽开上衣,将它甩下——正落在木偶的腿上。
下一秒晃入眼帘的是青年结实而略显些圆润的肩背。在灯的火光的映照下,那段躯体是透着红的,漂亮得发烫。
夏天时的街市上木偶也没少见过赤裸的背,男人的,女人的,各不相同,却也大同小异。而此时此刻的这处脊背和它们都不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木偶开始常常听人说起一些关于人身体的新发现,据说消息是从附近那新城里传来的。
去了皮肉,后背中间是一条从脖颈贯至尾椎的骨,支撑着整个上半身。这条长骨又是由一块一块的短骨头接成的,这样背才好弯。这长骨里边纠集地缠着成千上万条线,不断地,不断地把一切都输进头颅里去。
木偶望着十五块赤裸的背影,仿佛目光能刺过他的皮肉,直看见他笔直却脆弱不堪的脊骨,再瞧见里边的线是如何缠绕,纠结的。
——就像摸清长翅神木雕的每一条纹路一样。
目光轻而易举地顺着对方的脊骨滑上肩胛。
天哪。那一双光滑的肩胛竟也是丰盈的土壤,破土而出的是钢铸的嫩芽。这对钢架竟也打算长成柔软的、覆满白羽的翅膀吗?
“翅膀当然不会自己长出来。”十五块的笑脸在灯下更像一个剪影,“这钢架是他们给我安上的,目前还在融合期呢。”
“他们?”
“嗯,知道镇边那片新城吗?”
木偶茫然地点点头。
“那里有一个组织正在研究这个……他们自己做了一些神话里那样满覆白羽毛的翅膀,研究它们和人的身体的融合。之前在尸体上的试验成功了,现在轮到活人了…”
他没有停下来看木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当然这份差事报酬不低……”
“你不是不用钱吗?”
木偶死死地盯着对方插上钢架的肩胛,仿佛它们下一秒就会长出白羽,紧接着又长出双翅。那一对翅膀好像正是人与神的唯一分别,唯一界限。
但他望见它们,又犹如望见了它们主人心上烙下的,骨缝里生根的苦痛,肆意地在那一副平常躯体里蔓延着。那苦痛自钢架插入时播下种,在钢架与骨肉长合的进程中一刻不停地分裂,裂成一片片更细更小的份额,加在一起的总和却比原先的还要多。
翅膀长出来的时候呢?是骨肉剥离的撕裂,还是针针入刺的苦刑?
——这无法承受之痛,该是人与神间更深的鸿沟吧?
“是不用钱…”十五块转过身,在木偶旁边坐下,扯起嘴角笑,“但是我最近开始觉得,就这样终日游荡在山上,在小镇外,有时候也……挺无聊的。”
洞外的天早已黑透了。好在夜中还亮着星星,洞里也点着灯。
“这么晚你也回不去吧?”
十五块没有去捡上衣。
“要不就在我这过一晚上?我睡地上……”
木偶起身,走向洞口的夜空。
夜中的星星像点燃的树,像蹭亮的火柴头:仿佛天幕下是片森林,是有顶的山洞。
木偶张圆了眼睛。镇里从未遇见过这等风景,即便那是同一片夜,同一群星。
如是的时光应当有凉风迎面袭来,他想,可惜空气闷热,夜空也没有回音。
“你要走?”
走?回去吗?回去睡那个拥挤的墙角长蜘蛛网的厨房?回去继续遭那些冷眼?过去习以为常的不幸,如今看来都成了难以忍受的苦难。
“……不走。”
入深夜,十五块非要睡在地上。“怕钢架扎到你……”
“那我睡地上。”木偶笑道,“你这床这么硬,和地也差不太多。”
木偶仰躺在地上,望着洞顶,好像透过洞顶望见了夜空。
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神话里说,抬头看看天空,可能看见暗色的云,和于其间盘旋的长翅神灵。他们扇动双翅,翅膀上滑下羽毛,洒下血,化作福祸未卜的咒语,落在不眠之人的身上。
木偶相信自己在那片星空下撞见了那样的神灵。那个形象起初立在远方的山巅上,收着翅膀,肃穆得成了雕塑,成了纪念碑。然后他们就那么远远地对望着,对望着,直到那个高傲的身姿突然俯冲下来。
瞧那漂亮的曲线!那是滑翔的身影在空中留下的痕迹。
近了,近了。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了。他披散着金羊毛一样的长发,赤着熟透小麦颜色的臂膀;展翅如雁,俯冲似隼。
那对翅膀仍鼓着风,只是渐渐放缓,好让它们的主人稳稳地在不远处的石滩上落脚。 那身影起先是侧对着木偶的。他微微扬起头,眺望着浑清交际之处。
一阵风自他发间钻过。
也许是本能地,木偶悄悄向他靠近,靠近。
然后他就转过头来了。
那目光也是金黄金黄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来一样。在它往上一点的位置,驻着金色的蝴蝶,一下一下地扑闪着翅膀。
那分明是十五块的那张脸。
他笑了,轮廓模糊起来,可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
那双唇间的一大道裂缝逐渐与十五块的影子重合,剥离,复又合为一体。
他轻轻抖动翅膀,掀起拂面而来的一点风。木偶还亲眼看见,那被抖落的白羽在脱开翅膀的一瞬,化成金黄的叶;将落地时又变成红色,飞溅,像血。
那身影渐渐靠近了,踏过一路鲜红的泊。他双手一捧自己纷纷凋落的羽毛,稍晃一晃头,权当整理被风刮乱的头发。
木偶能清晰地感到,对方的双眼在盯着自己。然而他却感觉,这距离反而愈发远了。
他身上真烫。木偶不免有些抗拒,却丝毫不想向后退缩抑或转身离开——羽毛样柔软的触感袭着热浪一同裹来。
而当那神灵再次鼓翅时,却卷起寒流——炎热小镇里鲜有的寒流。
这寒流翻起沙土,木偶不禁抬起手臂来挡住脸。
在手臂与手指的缝隙里,他窥见了沙石飞舞中那双漂亮翅膀的几抹影子。
待到飞沙平静下来,木偶放下手,方才眼前那个身影也不见踪迹。
他还回来吗?
不过,至少十五块还没走。
真的,比起相信那神灵是十五块即将无限接近的未来形态,木偶更愿意相信那就是十五块本身,是他所背负的皮肉之苦与心灵所投靠的超越现实的无限愿景。
关于自己——
明天去往哪里呢?这个问题木偶还不太愿意多想。那就再睡一会儿吧,毕竟,离天亮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