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听见了……奥尔拉……这是他……奥尔拉……他来了!”


阴云密布的日暮时分最为肃杀,若是由晴转阴则更添几分不祥。那些乌云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合谋一场凶杀。遮住太阳的视线,赶在黑夜之前,赶在灯光亮起之前,赶在人们回到居所之前——这是一个被遗忘的时刻(同样,在黎明时分也有这样一个时刻,那时人们在酣眠)——唯有这时,行色匆匆的疲惫人群不容易察觉,他们将会忽略。蓝得灰暗的世界格外沉静,这种沉静并非夜的绝对静默;各种噪声都恰到好处,足以掩盖那精准的谋杀。然而更多的人害怕暴风雨夜。的确,雷的咆哮、雨的号叫、风的呼啸,纵是撕心裂肺的呐喊也逃不出这天网,自然的伟力被迫成了同谋——即便如此,只要有人意识到日暮时分孤立无援的毛骨悚然,他就不会对闪电产生不切实际的期盼。

我又想起十三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时我还是学生,死死抱住教科书上的文字,挣扎在名为“未来”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在高墙的庇护下,不会有梦魇侵扰,却也难以想象光怪陆离的云上城堡。就在那个秋风萧瑟的傍晚,我因故滞留在学校——我有些记不清原因——那天我没有遵循惯常的作息。也许这是我第一次自作主张,也许那时我小小的头脑里酝酿着一场打着自由旗号的伟大反叛。唉,年轻时的念头是多么荒谬啊!

我在操场上漫步许久。我在无人的操场上漫步许久——现在想来,那时真是奇怪,偌大的操场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我一圈圈地走着,思考着现在早已想不起来的问题。那个操场很空旷,周围也没有高大的建筑阻挡。抬头时,视线可以放得很远。可那个傍晚,天空除了云层还是云层,它们彼此交错组成一道坚实的壁障,毫不留情地将充满希望的目光扣押,因此整个世界看起来灰得发冷。的确,空旷更容易让心染上寒意,何况那天风也凄冷。风使那些云奇异地流动起来。也许时间的流逝也如同这样令人惶惑。我记不清太多细节,可我依然记得那样的情感。被困在天地的囚牢间,我真想找一个人替我分担这死寂中的压抑。那时真是奇怪,操场上没有其他人的身影,甚至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我在仰望云层的流动时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开始仔细聆听。我屏住呼吸,也只能听到风蹂躏枝桠时那些被扯下的树叶发出的呻吟。没有欢声笑语,甚至没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我仍然记得那一瞬间我是多么诧异,那种涌上胸腔的寒意是如何使我心跳加速,几乎站立不稳。

我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唯一的念头只是迅速离开操场,回到人群当中。夜色迫近,世界已变得深蓝一片,却仍没有到路灯亮起的时间。当时我正驻足在椭圆形跑道的另一端,离操场大门最远的一极。当我望向门口的时候,倏然发现那里立着一个黑影。这并不是引起悬念的一种手法——我保证我十分真诚,绝不是为了博人眼球而信口胡诌的吹牛家——我所说的都是亲眼所见的事实。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团黑影,就像人站在路灯下时自然出现的影子,黑得纯粹。彼时尚且可以辨认出周遭的色彩,因此我断定这剪影绝不是光的把戏。这个念头令我惊骇。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也许正是青少年丰富的想象才为这再普通不过的经历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孤立无援的时刻里,看到任何一位哪怕可能责备我的师长都能够令我振奋。这黑影浑身散发着不祥。我当时矛盾又犹疑,既想快点离开这寂寥的操场,又害怕接近那黑影——它正把守着操场的出口。它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的?我不得而知,然而我的脚步却比脑袋的转动迅速。直觉,或者说所谓的身体本能迫使我做出这一决定,于是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十分接近那黑影。

它流动着。我盯着它看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它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而像侵占整个天空的云层一般,由无数更小的黑色介质纠合在一起,拟出了人的形态。在可以被称为面部的位置,那些细长的黑影虫豸般挣扎着互相倾轧。我并不确定它——或者说它们能否感知到我的存在,因为那里并没有五官。观察得越仔细,我越感到目眩;越靠近它,我的脚步越发迟缓。紧绷着神经,我留心它是否对我的接近作出反应。那种混合着陌生的惊异我现在仍然铭记于心;可伴随着这种陌生,我心里又产生一种熟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亲密的情感。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就好像被迫与自己分离之后的无所适从。这种亲密是我在反反复复地回想这一幕时才从恐惧之下发掘出来的,而当时我颤栗不已,几乎迈不开步伐。那些流动着的纯粹漆黑似乎掩藏着来自远古的秘密,能够唤起内心最隐秘的原始冲动,正如人们抬头仰望繁丽星空所感到的震慑。好在它们——它们所组成的那个它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没有偏一下脑袋。真是可笑,云又怎么会在乎人的注目?

我几乎已经来到了它的身前。此时,那些介质似乎探察到了什么。它们虫豸般的身躯扭动得更加狂烈,试探着朝我的方向延展。我努力压低呼吸,一边克制它们病态的扭曲给我带来的恶心。它的身材很高,却并不强壮;操场的门也足够宽阔,我可以从它的身边钻过,逃到那并不繁华的大街——至少有人来往。尽管我没有听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我还是理所当然地怀有希望。我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观察它们。据说思虑得越多,就越容易止步不前。我只需要闭上眼,悄悄地掠过它的身边。我并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将我攫住,只能凭借希望和勇气孤注一掷。失去视觉使得恐惧感陡增。在完全的黑暗中,我小心翼翼地缓缓挪动。为了确保方位,我不得不撬开一只眼快速地窥探。

这一瞥使我呆立在原地。因为那团黑影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在深沉的夜色中我急切地搜寻,隐隐期盼它再度回到我的视线。这是一种病态的控制欲。纵使它落在我的视野内,我也束手无策;可它的脱离更令我不安。这样的探寻持续了几分钟之久,然后我忽地反应过来;也是在这时操场的高压钠灯骤然亮起,猛烈的白光撕裂黑暗。那根紧绷的弦在张力最大的时候陡然断开,于是那压抑已久的焦虑化为冲破夜空的叫喊,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我本该一直向着光亮处奔跑,直到回到人群;鬼使神差之下,我居然回头张望——如同可怜的俄耳甫斯。在操场的大门旁,我再度看见那扭曲的黑影,它勉强维持住人形,仿佛在急切地探寻。就在我回头张望的那一刻,那些介质也停止了怪异的伸展。尽管它没有眼睛,我却能感受到它将目光聚焦到了我身上。它并不像人类那般行走或奔跑,只是缓慢地平移。它没有影子,也许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影。我一时呆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它隐没在黑暗的死角;几乎是同一瞬间,它又出现在了另一盏路灯旁,在光亮的区域继续迟缓地行进。我确信它的目标是我,而我离它只有三四盏路灯的间距。眼看它即将步入又一块阴影,我发疯似的奔逃,不敢再回头窥探。跑过一个转角,就能看见学校正门。我不太确定我有没有喊叫,只记得校门口的强光亮得刺眼,黑夜寥廓、寂静、空旷……我大概没有尖叫,因为我想起了那有节奏的呼吸、脚步和心跳。我一直跑,直到跑出校门,甚至没有确认保安室里有没有人。实际上也不必再记挂门卫,因为一出校门,我就看见一辆轿车粗横地呼啸而过。

那些声音重新落进了我的耳畔。我从没有过对噪音这般宽容。我仍然在奔跑,只是内心的恐惧已大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不知怎么的,我断定我已远离那黑影的纠缠(尽管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为了保护我还是加害我,甚至它可能没有注意过我)。重回人群令我感到心安,乘着这兴致,也可能是潜意识里残存的焦虑,总之我一路跑到了车站。车站的灯很昏暗。等车的人不多,面容上挂着疲惫或兴致索然——我没有化装,却闯入了他们的假面舞会。来到车站时我气喘吁吁,也未来得及将喜悦的表情敛起。于是所有人都盯着我,因为我是一个异类。现在想来,他人的目光总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当时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们的目光又是那样古怪而陌生,以至于我甚至怀疑起那团黑影是不是埋伏在了我的身后,或者是我自己的影子产生了某种变异。正当我茫然又几近绝望地转身,企图避开那些令人不快的目光时,车已经到站了。我就这样在夜色中逃离。

“你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这道黑影?”

“是的。我有时怀疑这可能确实不过是学生时代的一场噩梦而已。这层记忆似乎蒙着一层薄雾,很多地方都看不真切;但又好像不仅仅是一场梦,因为那些体验是如此真实。你可能会反驳我,说梦境中的体验都是如此真实,和它们并行的现实世界是如此一致。可是这样的梦幻感通常都会在黎明前消散;这十三年来,每次我刻意回忆,都能重拾当时的心境,甚至还能发掘当时没有意识到的情绪。不过在学生时代,我一直使自己远离这次经历,事实上我也很快再度埋首书海,在漩涡中和无数青少年一道挣扎。”

“你没有告诉过别人你的这段经历?”

“在我自己都怀疑它的真实性的时候,在我需要避免它可能给我带来的任何负面影响的时候,是的,我没有。毕竟连你也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可以确信,那段经历是真实的。”

“哦……这真是……”他微微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地冲我耸了耸肩,摊了摊手。然后抿一口酒,沉默,单手撑脸,陷入思索。

他是我学生时代的一名旧友,大概与我也有十年未见。在这个没有晚霞、徒余阴郁的日暮时分,他忽然从我的视线死角出现。彼时我正在熟悉的街道上行走,带着困倦与犹疑。为了抵御萧索的秋风,我将风衣的领口高高竖起;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隔绝那种异样的疏离感。于是孤独的思绪再次唤醒了那段学生时代的经历,回忆在脑海中泛起涟漪,恐惧和不快渐渐漾进胸腔。那团黑影就在附近!这念头有些莫名,可我无比确信。停下步履匆匆,我猛然回头,却只看到无尽的灰暗石板交错铺排。无论是马路对面的车站、远处的树丛,还是曾经辉煌过的堂皇酒店的废墟,都没有出现那个异样的身影。然而,在这个所有人都该步履不停的时刻,一个同样驻足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穿着宽大的灰色风衣,衣摆遮膝;头戴旧得发灰的黑色矮顶礼帽;脚踏一双棕色皮鞋。我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还戴着口罩;而在这样一个暝晦阴沉的时刻,他居然戴着墨镜。他双手插兜,站在一根电线杆旁,不住地东张西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的身上有种熟悉的陌生感,一看到他我的内心就有些空落落的不安。可他绝不是那道黑影,毕竟他的皮肤是如此苍白。实际上这座城市的居民的皮肤都有些过于白皙——可能是由于缺乏日照——也正因如此我才常常深陷忧郁。

就在我仔细端详这个异样的陌生人时,一只手忽然搭上了我的肩。受惊的心迅速指使我的身体做出防卫性反应,看上去颇有些滑稽。我转身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老远就认出你了。”他给我打手势,指向路的另一端,一个冷清的十字路口。

“我一直在朝你挥手,你好像没有看见?”

我充满歉意地笑了一下,冲他耸耸肩,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消失不见。我顿时急切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出他的去向,可就连他灰色风衣的一角都没有寻得。也许他是一个幽灵,很方便地就隐没在了灰蒙蒙的暮色中。我在原地胡思乱想。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他向远处随意地摇摆自己的视线。

“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站在电线杆旁,戴墨镜、穿风衣的那个男人?”我意识到他的朝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电线杆旁……电线杆旁并没有人。哦,也许你说的是他,瞧——”他仰起头一点。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那个男人正直挺挺地立在对面的车站,电子屏幕映照着他瘦长的身影。他微微偏头,似乎看着我们所在的方向。正当我想看得更仔细些时,一辆公共汽车驶入站台,随后只留下昏暗的电子荧光填充那片寂寥。

“你认识他?”

“不……你不觉得他有些奇怪?”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打量他:皮肤白净,眼睛很亮,依旧笑吟吟的,保留着从前的少年意气;而现在,在我居所内,在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他微微蹙眉,才显出符合常人印象的成熟模样。我从未见过他的眼中充斥着这般多的忧郁,几乎和我一样,那黑洞洞的忧郁快要从双眼中满溢出来。也许我不应讲述我的不幸,让他人替我分担;又或许是这不幸太过超乎常理,极短的时间就轻易地摧毁他的欢喜,总之,他瘫坐在椅子里,变得有些不像他自己。

“那你打算怎么办,需要请警察帮忙吗?”

“你相信我吗?”我反问他。

“我相信你。”他直视我的双眼,展露他的坦率。可他从来不是一个毫无保留的人。

“我不知道。你相信我,不代表别人也相信我。也许我需要换个地方生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也是一个试验,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摆脱那团黑影——尽管我一直在压制自己的回忆,然而那次遭遇仍然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个划痕,使我总是郁郁寡欢。”

“你要离开这里?”他微微偏头,眉头锁得更深;眯缝着眼,似乎很不赞成我的决定。

“我不明白……这座城市有你的一切:你的家人、朋友,你的工作,你的过去……你已经在这里拥有了很多,为什么又要逃往另一座城市,在那里孤独地漂泊?你要重新适应那里的气候、那里的食物,甚至还要顶着那投向异类的目光……真的,我不明白……”

他的反对比我想象得要激烈,态度却比我印象中要平和不少。这真奇怪,我盯着他的脸看。他双手交叠,不住地摇头。也许漫长的年月真的连一个人的性格都能改变。曾经我才是那个愿意固守现状而畏惧未来的人;现在我尝试叩开新世界的门扉,他却站在我的身后,竭力拖住我的脚步。

“我必须去。我必须去。”我这样喃喃。然后我们没有再言语,默契地望向窗外。今夜云层很厚,看不见月光。我看向他,他正出神地凝视夜空,就如同我过去告诉他的那样,让灵魂在无尽的夜色中漫步。他的侧脸让我感到有些陌生,也许是因为我们太久未见。我习惯于这样的视角:我看向他,而他的目光却聚焦在远处。他总是比我先行一步,也常常愿意回头,好让我跟上他的脚步。挡在“未来”与我之间,他的背影我已习惯,也令我心安。

“建筑林立的城市看不见绮丽的星空。”他忽然这样感慨。的确,从我小小的寓所向上望,只能窥见被高楼瓜分完的一小块缺口。在那个月光黯淡的夜晚、那个空旷的天台,我们曾拥有整片星空。独立在夜幕下,他骄傲地以“无限宇宙之王”自居;而我作为他的贴身侍卫,则被准许用那小小的窥镜,巡视他开阔的领地。那些星星明亮又艳丽,比这位自封的国王更气派、更值得跪拜。没有什么能比巨大而瑰丽的天体更能令人感到晕眩和悚惧,它们闪亮的光或许就是时间的可视形态。透过这些色彩,我确信自己在某一瞬间确实能够看见整个人类的群体记忆,而来自远古的呼唤会在我的脑海里响起。

就像闪电撕裂黑暗的夜空,我忽地发现那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秘密。也正是这时,我的视线从那些云层上面移开,转而落在被茂密的枝叶吞没的昏黄的路灯旁。在那团摇移不定的树荫里,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剪影。尽管他身着风衣,将自己伪装成皮肤苍白的男人,我还是能认出它不祥而陌生的气息。这气息会将所有与之相关的回忆串联起来,努力的压制和忘却不过是徒劳——那个明丽璀璨的夜晚,我也从望远镜中看到许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影在群星间穿梭。我当时一定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傍晚,因此才会脸色煞白,几乎晕倒在地。它们的身影是如此令人不安,陌生却熟悉、怪异又疏离,就如同群星本身一般。

“你还记得我们在天台上分享星空的夜晚吗?”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由黑影伪装的男人,他也正抬头,朝我的房间里窥探。

“我很怀念……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

“它就在那儿!” 我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指给他看。我看着他,期待他的回应。

他愣了一下,随即用狐疑的眼光审视着我。这种目光很熟悉,它又将我打回十三年前的那个车站。那时车站里的人们也用这样的目光对我进行审判,怀疑、轻蔑、鄙夷,仿佛我才是那道黑影。我不明白。于是我再度望向路灯,而那里只有树影在橘黄的灯光下轻轻摇曳。

这时敲门声忽然响起,而我就像被闪电击中那样呆立在原地。他扬起一只眉毛,示意我去开门。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笑,就像主治医师对待他的精神病人那样。于是我希望他和我一起去的幻想登时破灭。敲门声没有停止,而是有节奏地一阵接着一阵。“叩叩叩——”多么有礼貌,既不拖沓也不急躁,就像在灯光下以非人方式移动的那团黑影。“叩叩叩——”就像那些节奏简单的童谣。我从柜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叩叩叩——”我已站定在门前。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算开门。也许我对那道黑影的好奇多过恐惧;也许是这敲门声扰乱了心的安宁;也许是我再也忍受不了恐惧与忧郁的囚牢,所以能够坦然地直面命运……思虑太多会让人失去勇气而止步不前。我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小刀,却将它藏在背后——我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在那指节喘息的间隙,夜的绝对静默之时,我打开了门。

门外的青年人眼睛明亮,在屋内灯光的反射之下,我甚至可以从他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个瞳中之人苍白、瘦弱,头发蓬乱,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看起来精神恍惚……然而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门口的人给我一种熟悉的心安,那么刚才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他又是谁?我迅速跑进书房,两把椅子就这样面对面地摆放。斟满的酒杯等待着宾客,就像灯光期待着阴影。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可以进来了吗?”他提问得拘谨,却在我回答之前踏入了会客厅。

“你开门真慢。”他打量着我的屋子,然后用水汪汪、亮闪闪的大眼睛注视着我。“怎么了,我们下午才刚刚见过,还是你邀请我来的……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

我有些怀疑,现在站在我眼前的才是真正的他。就在那天夜晚,在我因惊吓而瘫倒在地的时刻,这位“无限宇宙之王”将我从谵妄的幻想里唤醒、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那个群星璀璨的夜晚,他的眼睛闪耀着星星的光彩,重复着风的絮语。那一切都像一场幻梦。靠在他的臂弯,也许我不知不觉坦露过心迹——正因如此,之后他才离我远去!在他眼里,我该在戏剧里扮演疯疯癫癫的愚人;尽管他们常在无意识间吐露过神谕,可惜他不会相信疯子的妄语。为了保全他自己,他在我的生活中逐渐隐去,让我在每一个日暮时分都担惊受怕,害怕独自面对那突然出现的幻影。现在我都记起来了。如果他决定将我丢给恐惧,为何又在那个夜晚温柔地抚慰我的心?我只是个侍从爵士,他面向的无限宇宙从来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他逃离我,正如同我逃离那团黑影。嫌恶、恐惧,避之唯恐不及。

所有希望都随日落而消散。在日暮时分传来过太多坏消息,于是我渐渐把厄运荒谬地归咎于这个时间段本身。我不能再回到闲散的童年时光,在睡梦王国无忧无虑地度过一整个下午。我害怕醒来时那孑身一人的怅惘,害怕在一事无成时面对黑夜的失范感,害怕热闹与冰冷、温暖与静谧的落差。在我合上眼对世事一无所知时,那些重要的人总是借机逃离。我厌倦了在莫名其妙中失去对生活的掌控,厌倦了踏上由云层铺成的严密的命运之路,厌倦了睁眼时参加的阳光的葬礼。所以我学会了在这个被所有人忘却的时间里保持警惕。可我今天还是从混沌中醒来,在熟悉的街头迷茫地步履匆匆。

“对了,”他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在路上我还碰到了一位先生,他自称也是你的朋友,还知晓你家的住址。他说今晚也会来拜访你……哦,瞧,他来了。”

他敏捷地让出门旁的空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男人——头顶礼帽,身着风衣,戴着墨镜——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踏进了我的会客厅。此时他已摘下口罩,于是我看到他修剪精致的胡髭。相比于他的面色,他的嘴唇太过猩红;反过来说,他的面颊太过苍白,白得不像人类,甚至在灯光下呈现锃亮的光泽。不,不,我从没有这样一位朋友。他是那个不祥的黑影,穿梭在星际,最后栖居此地。

“我不认识他。”我转向我的旧友,声音冰冷。他大概不能从我生硬的语气中读出求救的意味。我的言辞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嘴角微微上翘。

“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带有故作姿态的审判意味。

“别紧张。”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伴有老式广播那样沙哑的电流声;本该表达友好的微笑出现在他蜡白的皮肤上是多么令人恶心……我想起来了!我也曾经见过他。他不是我生活中的一员,可他这身打扮我早已习惯。在我每天行色匆匆地赶向居所的街道上有一家服装店,这身装束被穿戴在那个没有脸的模特假人身上,摆在店门口招揽来客。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穿着我习以为常的行头,不知混进了我生活中躲藏了多久。最荒诞的一种可能是,他就是那个模特——否则他为什么一直不敢露出他的脸?

“我很喜欢你的文章。”他从风衣里拿出一沓纸交给我。

我胡乱地翻看了几眼,陡然发现那是我在三年前求职笔试时写的一篇指涉性极强的评述文章。我当时有些自作聪明,甚至为写下这些本不该存在的语句沾沾自喜。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是在考场间巡视的那个男人,在我卖弄文采时站在我身边冷眼旁观。在构思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的形象深深地烙进脑海;于是奋笔疾书时,即使我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姿态,也知道他一定会一面抚摸漂亮的胡髭,一面在心里暗暗冷笑。没错,从那个时候他就盯上了我。的确,我常常感到后怕,坏掉的广播发出的“滋滋”声也一直不肯离开我的思绪;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渐渐淡出我的记忆——也许这是有预谋的,毕竟我不能总是带着疑虑生活。然而我的心底早已积留了太多恐惧,它们寄生在那里;也许它们早已随着血液流遍我的全身,在我的血管里、在我的胃里、在我的大脑里——没错,正因如此我才会出现幻觉。它们还在蚕食我的记忆——从三年前起,这个男人一直在跟踪我、监视我。他在路灯下的树荫里,他在星空下的天台,他在车站的角落——他在我的每一次回眸。

我惊恐地盯着那个男人,仿佛看穿了风衣,看见了藏匿的那团黑影。他和我的旧友谈笑着,仿佛他们早已熟识多年。我紧盯着他们的开合的双唇,紧盯那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牙齿,然而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要他们不想,我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想我已明白了一切:一切都是从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的。旧友的眼睛里留有群星的色彩,而这个穿风衣的男人一直戴着墨镜——墨镜也掩藏不住他眼睛的光亮;旧友离我远去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梦想——不对,至少他的归来并不是没有谋划……那些黑影跨越遥远的星系,能够拟态成人形……不对,既然它们并非同时降临……面前旧友的身上还残留有他的气息……在这个种族完全降临之前,它们还需要躲藏……那么,它们如何藏身于人群而不被发觉?

已经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那个曾经骄傲的无限宇宙之王,现在成了披在它们身上隐藏恶意的外皮。一切都说得通了。最初与我对谈的才是真正的他,而现在却成了孤魂,请求我为他伸冤,请求我不要远行。它们制造出幻影,为的是让我恐惧,让我的灵魂被恐惧吞噬殆尽,好将它们的同胞藏进这具躯体。我不能再犹疑,我必须笃信。在我不慎陷进睡梦的泥淖时,不知道世上已有多少躯体被它们夺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全我自己的灵魂。也许死亡是一条捷径,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午后小憩时的一场噩梦——这和笃信来世没什么不同。在这孤立无依之地,我只能相信自己。不能再怀疑。不许再怀疑。

我抽出藏在身后的小刀。它们还在静默无声地谈笑,傲慢地以为胜券在握,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刀锋上的寒芒。一下。两下。它们就这样瘫倒在地。它们的本体——那些黑色介质从躯壳中钻出,向各个方向伸展。如此挣扎了一会儿它们就不再动弹。很好,很好。我看看手表,睡梦之外,时间过得是这样快,现在都已经到了黎明时分。这会儿人们该在酣眠,而它们也不易察觉。那些云层会遮住来自群星的视线,而恰到好处的噪声会帮我掩盖这场精准的谋杀。可我偏要使所有人都惊觉。既然闪电已经不可指望,那么就只能以人类的火光,将他们从迷梦中惊醒——将所有罪恶焚尽。我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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