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上了岁数以后,有了一些奇怪的习惯。晚上一定要听着电视的声音,并且必须要开着灯,才能入睡。
待他睡着,我就会蹑手蹑脚地过去关掉电视。但是老头儿的睡性很奇怪,明明那边可以听见震耳欲聋的鼾声,这边我刚一关,回头就看见老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嘟囔着:“别关电视,我看着呐。”
你哪里有看着啊,你都睡着啦。
老头儿迷迷糊糊的,是眼看着就要睡着的模样,却还是不依不饶,“没有,我没睡着。”
这么一来二往,终于让我们寻着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用收音机和小电灯来代替他需要的睡眠小氛围。自此以后,小老头终于可以在他声音和光芒的怀抱下安然一睡了。
偶尔半夜醒来,路过他的房间,可以看见小电灯正勤力地散发着白芒芒的幽小光圈,照在他的脸上,年纪一大把的人张着个嘴巴睡得全无形象,身旁的收音机还在叽里咕噜地推销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产品,也不知道那声音会不会进入他的梦里,做的又是什么梦。
爸爸年轻的时候,还是小孩子的我可没想到现在的他会是这个样子,那时吵着不让关灯的人是我,“爸爸,别关灯行吗?我怕黑。”
有什么好怕的,每天都天黑,你还一辈子都不关灯吗?
我想了想,一辈子都不关灯的人确实是有些无法无天,但心里又着实是害怕,感觉我和爸爸这么说话的同时那个代表黑夜的什么东西正在一旁看着呐,只要我一输掉,它就会马上扑过来,所以我说什么也要捍卫我的灯光。
就这一晚上嘛,就一晚上,明天我就不害怕了。
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没有啊,我没说过。
每每僵持到这里,爸爸总会做出一副被打败的样子退出屋去,把那一室温暖的灯光留给我。早晨醒来,可怕的黑夜终于过去了,电灯早就被人关上,想来人生真的是一场轮回,谁能想到,现在居然是我在等他睡着后帮他关灯呢。
记得以前听别人说,某某人二十好几了睡觉从来不关灯,我听后也确实觉得挺新鲜,因为虽然自己也有过不敢关灯的经历,但毕竟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后来不知不觉地就习惯了黑夜,似乎周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白天关灯,晚上开灯,睡觉关灯,对黑夜的恐惧是怎么样渐渐没有的,我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对黑夜的那份恐惧倒是记忆犹新,恐怕一辈子都抹不掉。
那时候,小小的我躺在床上,灯一关,我立即感觉整个屋子都被从远方流过来的黑色的大海占领了。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些没有眼睛的鱼儿正在四周围慢慢的游动,我正在幽暗的海底缓缓下沉。
我想着所有那些黑色的事物,想着爸爸有一天会死去,妈妈有一天也会死去,那时候就剩下我一个人,这么大一片黑乎乎的世界啊,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将会永远呆在这样的黑暗里,白天再也不会来到了,这样巨大的恐惧感,简直要把人活活淹死。
这种感觉,在以后的人生中,偶尔也会在那么一两个奇怪的黑夜里重新浮现出来。不过,大部分时间,黑夜与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东西。我再不会把黑夜来临看成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再看待死亡也总会下意识地认为那是遥远而飘渺的存在。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勇敢,或者说,麻木。伴随着日渐忙碌的生活,我感觉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似乎已经变得迟钝。
想要评判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很难。
不过,想一想,一辈子都不敢关灯睡觉的人还真是很有趣,他们在黑暗中想到的究竟是什么呢?需要用永远的光明来驱散。
爸爸还在他幽微的灯光下睡着。从小孩变成大人,再变成老人,其实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是那个孩子出去玩了一圈,累了,回到家又睡着了。
不管怎样,我希望当有一天我也变回孩子的时候,在那片黑乎乎的海岸旁,能有一个人,为我守护着一簇灯光。让我不是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这茫茫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