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小姐现在坐在楼顶上吃着她中午从同事桌上顺来的鸡排盖饭,一只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绑带红色高跟鞋,在风中摇摇摆摆颤颤惊惊,偏在掉落的前一刻又被抑郁小姐灵活的脚趾头勾回来。她叹了口气,又往嘴里狠劲扒鸡排。
说实话,她不想跳楼,可是导演这么安排观众这么需求呀。剧本上明明白白列开了她首先应该撕心裂肺地哭一场,然后晃晃荡荡拖到一栋楼的楼顶上,风从后掀起她白色的丝绸裙摆。她则睁着一双毫无光泽的,红肿溃烂的,行将就木的杏眼,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霓虹,笑得歇斯底里,又戛然而止,面无表情地登上高台边缘,跳下去,丝带在空中长长的,像劣质言情剧一样小资情调地漂浮。接下来她就会发现她一跃而下的每一层中有那么多表面美好的人家分崩离析,比她可怜得多,痛苦得多,人家还好好活着,再感叹一下何必浪费年华轻率地选择死亡。全剧终。
她想有点选择,可惜没有啊。导演诱惑她今天午饭加鸡腿,她抗议地扬起自己素面朝天的脸,说跳楼死法多疼,不如安安静静在家吞点安眠药再灌一杯咖啡,雾霾天掩盖住容颜。
“那不行那不行。”导演摇着头否决,“抑郁症就是应该跳楼的,人们都这么认为,最好还有人在楼底下呼喊,有一个为你情伤终生不娶的好男人,更凸显出你抑郁的错误,更凸显出为了这世界,你就该高高兴兴乐乐呵呵地笑着活。”
抑郁小姐噤声了。她天真地卷着自己栗色的长发,嗫嚅着尝试商议:“那……至少让跳楼死的好看一点吧。”
“嗨,都跳楼了,穿什么都一样,甚至什么人都没必要。人们就为着看那脑浆迸裂血液四溢的乐呵,不惜让自己倒个十天半月的胃口,就为着看一点新奇。”导演又摇了摇头,奇怪,抑郁小姐此时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转过身去朝道具师挥了挥手让他把血浆务必准备得真实一些。
抑郁小姐沮丧地低下头去,她迷茫地四处望望,但所有人都各自忙着,叫喊声轱辘声闲谈声眨眼将她淹没在生活的洪流里。
“但穿好看点也能更上镜吧。”
于是,就这一句话,抑郁小姐忘了抗争,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了。
唉。导演抽着烟斗在摄像机背后皱起川字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敬业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绝望失落和无理取闹感都看不出来,就好像只有这一具空壳走向终焉。不过他无权重拍,赞助商先生正冷漠地站在他身后,西装上每一丝棱角都散发着寒气,导演感到在这三九天如坠冰窖,牙齿上下打架,身体违背意志示弱地打着哆嗦。
赞助商先生才不管这些,不过他还是向后退了一退——为了上车离开。他是个大忙人,一天几百个片场到处跑,倒班分身也乏术。小助理递来红茶小心翼翼地问导演那是谁,导演讳莫如深地吸溜吸溜喝下红茶,大力拍了拍小孩的肩膀。一根手指按在鼻子上,眼睛从耷拉的眼皮里看上来,轻声又轻声地说:“他呀,他叫命运。”
“导演导演!不好了!”
导演正想和助理继续谈谈人生,忽然有人毛毛躁躁地扑了过来,导演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显示屏,发现抑郁小姐竟然心安理得地坐在天台边缘吃起了外卖。导演急得要跳脚,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摄像机一开启就关不上,他充其量四处转悠敲打。业余演员就是不专业,没素质。导演这么气呼呼地想,大步离开了,交代小助理看着,他去找赞助商谈重拍。
抑郁小姐呢?她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高高兴兴地吃着饭,鸡排外皮在牙齿间嘎吱嘎吱刺啦刺啦,鲜嫩的汁水流入口中,女士视之为仇的油脂也一同进了肚子。抑郁小姐不在意,她大口吃着,直到方便筷戳到塑料碗底。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垃圾放到身边,勾着高跟鞋继续坐在这里吹风,一点也不急着跳楼。反正鸡腿吃到了也没人给她多加工资,能拖一会是一会,她如花美眷在看别人的走马灯前总要把自己的走马灯捋一遍啊。于是抑郁小姐闭上了眼睛,向后仰着开始努力地回忆,回忆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噢,对了,你还不认识标题里另外一个人。你猜的没错,他是抑郁小姐的爱人,抑郁小姐的一切就也从他那里开始。
微笑先生和抑郁小姐是办公室恋情。那时候抑郁小姐还不叫抑郁小姐,大家都叫她喻小姐,微笑先生也不叫微笑先生,他说自己姓肖,大家便都笑他是小先生。小先生是喻小姐的上司,也是唯一的上司。
小先生的确是个小先生,浑身天然的书卷气,就像石壁里凿出来天生自带的那样自然,小先生就是小先生,书卷气就是书卷气,没人会纠结他们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小先生总是带着半面微笑,之所以说是半面,是因为你从这笑里看不出半点情绪,又看不出半点敷衍,小先生的一切都那样真实又随意,人们总要摸一摸他的皮肤才能确定他是个真真切切站在这里和他们相同的人。小先生用这半面微笑逢人讨喜,不谄媚不贴近不疏离不奉承,称道小先生的确是个完美的绅士,理想的恋爱对象,就算是世界第一美女也要贴上来的。小先生只是摇了摇手,带着他半面微笑向后矮了几步,说自己可没那么大能耐,就觉得他离人间又远了几分,又高了几分。
因此你当然可以想到,当他选择和喻小姐恋爱并共同离职时,那些莺燕眼睛瞪得有多圆,那些精英心里有多窃喜。人们常认为小先生是从旧式画里走下来的人物,是清高又温柔的上仙,自由恋爱这种事跟他搭不上边。怎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老东西都得跟着他来,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们心里的小先生。
从此刻开始,小先生不再是小先生,他的半面微笑也变成了全面微笑,他就成了一个庸俗的,无趣的人物,随着大时代的摆锤被压平压扁。
微笑先生。小先生不觉得这个新绰号有什么不好,不过当别人提到,或他自己提到这件事时,他脸上又会出现以往那种缥缈的半面微笑,也就一晃,阳光花了眼般消失无踪。喻小姐不说,不议论,不提,不代表她不想不忧虑。她常常恐惧是自己拉着小先生从清白无垢落进尘埃,而她不是妲己,也并非玉藻前,这就为她更添了一层扯不掉的,连她自己也感到耻辱的罪孽。喻小姐不明白这种忧虑的来源,她曾在她和微笑先生共同租住的小房里向他提起过这无缘由的负担,微笑先生只是疲惫地卸掉全面微笑,卸掉半面微笑,轻轻地笑着捏她的脸。
“没必要担心,都是自己吓自己的东西,我爱你,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吗?喻小姐感到自己的罪孽又深重了。
为了摆脱这东西,喻小姐不惜一切代价。她花重金把头发烫了卷染成乖顺的栗色,她买了大量书画悬在家中四壁,她信佛,信上帝,信一切能被祷告的神,信一切世上不存在的力量,然而都无济于事。她被这从深渊中攀爬上来的东西深深地纠缠着,日夜不得安宁。
微笑先生注意到她的变化,更多地带她出门。在这些时候,他又成为了以往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先生,拨弄着折扇独立在世外。喻小姐惶恐,她在人海中紧紧揪着小先生的一切,她能抓到的一切,新做的深蓝指甲狠狠地嵌合进肌肤,小先生笑她明明是条鱼却装得像只猫。那夜他们在上海,听黄浦江滚去,昏暗得如万千烟灰散落。那夜他们在天上,在窗边吃一顿烛光的氛围。喻小姐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者说这太俗套了,没有任何新意,小先生仍然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从过去漫漫尘云中投出孤鹤的目光,透亮明澈到令人恐惧。喻小姐将指尖再次扣进肌肤,她看着小先生换上半面微笑,看着他远离生活的窘迫,在精神里活着,在精神里所谓的爱她。小先生真的是爱她吗?喻小姐无数次扪心自问,答案是肯定的,她却无法说服自己。小先生不活在世间,所以他爱的也肯定不是这个世间的这个她,可是喻小姐不明白,她不明白星光上繁盛的一切。她知道自己是个注定浅薄的人,而小先生早就已经毫无自识地窥探过她隐私深处,她太浊又太浅,小先生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喻小姐不明白。
她茫然地看着餐厅里所有人瞅着她笑,仿佛她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没了她就疯狂转着偏离轨道,而她自己头重脚轻,没有一点主心骨。侍者笑着在摇曳的烛光中揭开银盖子,喻小姐恍惚地想到原来不只是小先生有着半面微笑,然后她就被钻石的光刺痛了眼。那根针从她眼眶下像根鱼刺扎到心底,如鲠在喉。
“今天是我们恋爱第二年,你愿意让以后每一天属于我吗?”
属于你?我怎么敢属于你啊。
喻小姐感到自己想哭,她意识到这样的高楼如果夺窗而出必死无疑,甚至在能狂风中体验到自由。然而她没有,她瘫在椅子上似什么软体动物,任由小先生给她带上戒指。那个圆环箍得她全身酸痛,负罪和内疚又攫住她的全部。那天他们在上海最高的地方拥吻,小先生又变回微笑先生,牵着喻小姐的手去吹风。喻小姐想,这里真高,这里真美,这里就该是终点吧。
但没有,她甚至没有那么点胆量。那夜上海的夜空中没有星星,广厦万千的灯火都落在微笑先生眼里。她的心脏被柔软的丝线牵扯,挣不开搅不断,该死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微笑先生?小先生?让他们见鬼去吧。喻小姐睁着她的眼睛,看到了所有的暴风雨在云底涌动,存在又消失,合理又偏激。
他们订婚了,没人祝福,没人相信。
肖家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说话间带着磨碎的刺,从上到下把喻小姐挑了个一无是处,末了还要把错处从小先生身上摘干净。小先生气的够呛,喻小姐就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失态的样子。她心里的负罪感化作荆棘沾着蜜糖杀进生活中每一处缝隙,来势汹汹却无宁息之日。小先生当即整理行李,当天晚上乘着凌晨火车去了喻小姐梓里。喻小姐从乡下长出来,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最常见的乡村妇女。她是那个时代很少见的一枝独花的家庭,上无兄姊下无弟妹,破落到只靠读书支撑着,目的却是最现实的活下去。微笑先生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喻小姐也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但就好像南美雨季开了个头就没完没了,历史的车轮滚动后所有都是螳臂当车,自卑感浓浓铺天盖地地倾轧下来。喻小姐都要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妄想症,多愁善感闲得无聊。微笑先生因出差先离开,喻小姐便守着父母过最后一晚。那晚他们二老说早睡觉送女儿,喻小姐却分明听见墙壁炉灶年画搪瓷杯胖娃娃都叹息着这样的人家我们高攀不起。
第二天喻小姐赶到家里,微笑先生出差还没回来,她克制着全身的颤抖才拧开房门,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嘲笑着她拿不下来,内侧两人的姓名缩写烙铁般烧焦了她的皮肤。喻小姐抱着头蹲下来,止不住呕吐却只吐出一口口酸水,羊毛地毯上很快溅了污渍。喻小姐此刻清晰看到了自己的愚昧,她不是小先生,也不是微笑先生,她没法有半面的闪避退让,只能直面生活,又被生活踩在脚下践踏。她的精神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坚强,这就意味着她不具有任何美德。
值得吗?为什么?爱吗?喜欢吗?应该吗?如何?
喻小姐挣扎着站起来倾斜着走向洗手间,冷水霎时充满她的鼻腔,生命却强迫她从死亡中回到她所不齿的现实中来。门铃叮咚叮咚欢快地响起来,她强撑着开门,签收一份来自威尼斯的长途快递,破损的包装简陋的几行话,喻小姐抱着箱子又哭又笑,灯也不开,所有的其他窗外环绕高楼的光照得房间像满溢什么。
直到微笑先生回来的前夜,她才敢拆开箱子。一双皮质的红色高跟鞋,像动脉血一样鲜红,只要看到了这种颜色,生命就不再行使它令人厌恶的最高主动权,变为主人意志的附属物。喻小姐那天晚上拿开箱的美工刀对着自己的腕口比划了很久,眼泪淹没了美人迟暮,淹没了所有絮语的恶魔,她把头深陷在手臂中,刀锋落在一旁。
第二天微笑先生回来时,以及以后一段时间同事们见到她时,都在为她意味苍白的脸色或真或假地担忧,而喻小姐忽然发现自己不在乎了。只要不在乎,就不会那么难受,就不会被折磨。她开始避开微笑先生,但她不敢拿下中指上的戒指,她正常上班,但在休息时间谁也见不到她,她的所有社交平台都开始无限期休眠。喻小姐本身就不善言辞,出身使她自强,也使她局限,困在某个迷宫中弯弯绕绕不存信念,她在别人给予什么前就先一步否定。
喻小姐的状态似乎在一天天好起来,别人也就不再在意。那天中午她晃荡着半杯咖啡从茶水间走回座位,邻座的女孩却突然探过头来,而喻小姐确定他们此前并未说过话。
“您是……肖先生的未婚妻吗?”
她的脊背骤然绷紧,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女孩似乎被她吓着了,又怯生生地说。
“我很担心您,请瞒着他去看看吧。”
喻小姐漠然地接过女孩递来的名片,结果自然在她意料之中。那是位自称精神科医师的某某先生的名片,印花梧桐和德国鸢尾,矢车菊插在扣眼里的三月兔。似乎像家骗人的儿童医院。
她在星期六下午五点拜访了这位先生。
出来时她捏着一张详细的报告,龙飞凤舞的字体简单说来就是重度抑郁症。夕阳在汽车尾气里飘荡舞蹈,她把那张薄薄的纸单折成纸飞机,在江边犹豫再三,颓日映出万道金色的波澜,到底是把一纸判书放在了口袋里。
喻小姐没想治,也治不了,病因就在身侧,日日夜夜心头上杵着,要是离了病因,月月年年全身里住着,更加重。进那间房时站在办公桌后的医生一愣,继而半面笑容,说你这连检查都不用,抑郁没跑了。喻小姐没点头也没摇头,回答到底检查一下吧,这点钱我花得起。她又为了什么呢?明明自己都清楚的,该活不好好活,死又不敢死。
她回到家里,微笑先生比她下班早,做好了一桌子菜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她站在门口半晌,微笑先生转过头来看她,依旧是古朴的笑容,问她怎么不进来,想什么呢。她捏紧了皮包带子,不住摩挲着自己的戒指,忽然绽放出一个她这半年来最真实的笑容。她眼睛里噼噼啪啪响着火的声音,深渊攀附在她身上予取予夺,生活吸食着她最后一点可悲。喻小姐站在门口笑着说:
“养只猫吧,我嫁给你。”
婚礼定在下个月,这仓促的举动吓到了所有人,肖家父母和两位农民都赶到了微笑先生家,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更拥挤。空气一度冷到冰点,喻小姐却不管不顾地跟闺蜜上街挑婚纱,仿佛下定了主意了结这一次欺骗的婚姻。她在冷饮店里坐着,先去付款,同伴恰到好处地看到了那张纸,于是当喻小姐回来时,她就成为了新一轮谈资。
她成为了抑郁小姐。
周围的人为此发朋友圈发微博发空间发知乎发帖吧,都十分贴心地为她隐去了姓名,并在这个隐匿无名的小空间里大肆谈论大肆指责大肆商讨,说她平时微笑讲段子,毫无病态,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精神疾病,恐怕只是无病呻吟罢了。那个最开始劝她去看医生的小女生只是给她发来了一条消息,告诉她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只要你还营救自己。抑郁小姐对此微微一笑,她到今日尝试拯救自己已经两年七月零六天,微笑先生献出了三千七百九十二个微笑,于事无补,她的结局在遇到小先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至于后来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然后苟延残喘。
抑郁小姐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凌厉手段,肖家父母回去了,自家父母沉默了,甚至微笑先生也惊异地看着她闪电般办理好一切。抑郁小姐把威尼斯来的皮鞋锁进柜子里,在夜晚用微笑先生的刮胡刀片一遍又一遍在动脉上摩擦,又怕惊醒他一声不吭,对着镜子演练无数遍的窒息死亡。她想不好自己该做什么,想不好自己是要做什么,想不好为什么,想不好其中的意义,直到婚礼那天早上她坐在梳妆镜前机械地擦粉,镜中的自己突然开口。
人们说似乎自杀是再可怖不过的罪行,但连自己的生命都掌握不了不是更可悲吗?
抑郁小姐对她点了点头以示赞同,又意识到什么用布裹着手一拳打碎玻璃,华丽地出现在红地毯末端。微笑先生怎么想的她至今不知道,不过那天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半面微笑,负罪感却已经因吞噬了她整个人而无影无踪。
那夜他们回到家里,微笑先生很快沉沉睡去,抑郁小姐却悄悄爬起来,她戴了一顶鸭舌帽,顺利将戒指挪到小指上晃晃悠悠,下楼到深夜十二点的街上乱晃。荒凉吗?不。繁华吗?也不。抑郁小姐在那里对着一家没牌子没开业没装修门市满是油漆的玻璃看了很久,脚尖在地上磨蹭来磨蹭去,脚腕感受到一丝凉意。
那夜街上闲逛的导演看到了抑郁小姐,他看中了她栗色的长发,深陷的眼窝,无质的灵魂和沉重的背负。他给了抑郁小姐自己的名片,他告诉她拍片的规则,他告诉她十五天后开机而抑郁小姐尖叫着说她还没跟微笑先生过够。
“三年了,喻小姐。”导演的笑容隐没在皱纹里,“不够吗?值得吗?为什么啊?”
抑郁小姐不说话,导演猫一般灵巧地掠过阴影消失在街尾的芙蓉树后。抑郁小姐猛然惊觉他们在忙乱之中忘了养一只猫,忘了曾经的约定,却突然又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她感到安定,于是交叠双手放在胸前,污泥的影子拖出去老长,夏风挟裹着过去离开。
十五天很快,那是盛夏七月的日子,抑郁小姐就坐在空调底下,她突然感到灵魂深处的波动。抑郁小姐关掉了电脑,梦游一般拿走了隔壁女孩桌上的盒饭,一路回家连手提包都没有拿,这时人们已经因为她外表的平静而很少想起她患病的事实了,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事实。抑郁小姐走过十一条马路,七个红绿灯,坐了十二站地铁倒了两趟车,回家打开锁穿上魔法的红鞋,一路旋转着搭上公交车,大爷倚在芹菜上昏昏欲睡,大妈手机里播着土味情歌,她格格不入,又根本没在意什么,她搭了多少站自己也不记得,只记得下车时导演正催促她快点快点整个剧组就等你一个了。
抑郁小姐跑起来。她从未跑得这么快,旋风般刮到某栋楼的楼顶,然后慢慢走上去最后几阶楼梯,然后坐在天台边吃盒饭。
她的走马灯忽然停止了。
抑郁小姐眨了眨眼睛,她正对着夕阳,微笑先生的半面笑容真切地在眩目的光辉中幻化出来,似乎在鼓励她,就像一直一样。她认真起来,严肃地眨着眼睛,穿好高跟鞋,她摩挲了一下左手,确认自己没戴那枚戒指,然后站在了台子的边缘。
她什么也没想,不管是出身,爱人,工作,生活,病症,压力,负担,过去还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想。作为抑郁小姐她没想,作为喻小姐她也没想。她只是为了结局而去结束它,而现在是时候了。
她迈出一条腿。
好好地悬空。
落下。
头朝下。
翻滚。
这是一座烂尾楼,抑郁小姐不愿意让任何人围观她的跳楼和并不完美的水花,也不愿意让别人费力清扫,担忧风水,她要独立自由地死,就算她没有独立自由地活着。她没什么主见,但她希望至少死亡是自己安排的。
抑郁小姐突然注意到面前一成不变的楼层里出现了一台老电视,石灰水泥地面上散落着烟屁股和啤酒罐,老电视雪花屏滋啦滋啦响。这是她幼年时代最渴望的玩物,因家庭的贫穷就此作罢,然而此刻,就在她要死时,竟然有这么真实的幻象,这是否意味着上苍也要安慰她呢?抑郁小姐漫无目的地想着,她看到那台老电视触手可及,只要稍微敲一敲拍一拍扭一扭……她闭上眼睛,无法抑制幻想,下坠的感觉如此真实清晰,裙摆旋开,摄像机不知道在哪里蹲守,那台老电视的形象却越来越凸出,抑郁小姐甚至能想到它的触感和旋转后出现的半面笑容。
她迈出一条腿。
“喻瑛你疯了!?”
喻小姐感到自己被猛的一拽,随即跌落在某个怀抱里。她无措地向上看去,那张男人的脸没有了微笑,满是愤怒。她不擅长坚持自己,尤其是面对别人,她简直就像一团可怜的橡皮泥被捏来捏去。
“肖然?你在这?你在这做什么?”
喻小姐隐约感觉到不对。
肖先生真实的愤怒消失了,他沉默着叹息,又拖又拉又拽地把喻小姐带离死亡的边界,他似乎在说什么,但喻小姐根本没听,她挣扎着向后看了一眼,一个白裙红鞋栗发的身影正从天台上跃下去。
她什么也没说,闭上眼睛放下全身力量靠在肖先生怀里,眼泪从眼皮底下流出来。
她终究拗不过命运与生活。
就算她选择死亡。
也要活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