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相情感障碍与抑郁症是两种机理不同的疾病,它是一种既有抑郁发作、又有躁狂发作的疾病。二者交替循环发病,一个阶段是化悲为喜,一个阶段又转喜为忧。仿佛有两个不同的人,交替出现在同一个身体里。
“舅舅,你都快40岁了,天天待在家里,不去工作,还要外婆外公养,外婆外公死了你怎么办怎么办啊?”9 岁的小外甥又开始教训我了。
是啊,一表人才的我曾经是父母的骄傲、家族的希望。从小就成绩优秀、能说会道,小学、中学、大学一直是文艺积极分子,晚会的主持人,演讲赛的最佳辩手。一下课小朋友就围着我,要我给他们讲杨家将、薛家将、神雕侠侣的故事,博学多才是大家对我一致的看法。
而我自己却感到一丝奇怪:这么能表现,大场合一点儿都不怵,和小伙伴在一起时却没什么话,关系也处不好。
好像有两个我,一个阳光豁达积极,另一个内敛拘谨懦弱,同时藏在我的身体里。
躁 郁
1999年8月19日,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
我在大学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当时在一家旅行社实习,带客人游览上海。突然那天,我觉得说不出话,不敢看人的眼睛,动作思维明显减慢,脑子重而沉,觉得脑子里有一股力量把我往后拽。
我感觉不对劲儿,就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门诊。先是填了量表,医生问了我一些问题,确定我是抑郁发作,就配了安拿芬尼(老款的三环类抗抑郁药)。
只吃了四天,我就感到脑子里的那股力量要往外喷射出来,人完全变样了。不睡觉也感觉精力无限,食欲和性欲猛增,眼神异常犀利,没人敢跟我对视。思维疯狂运转,给通讯录中每一个人打电话,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
晚上不睡觉,写工作计划书,洋洋洒洒几千字一气呵成。写书法,临摹李白、苏轼、辛弃疾狂放派的诗词,挂在床头,父母不许就和他们吵架。觉得自己体力很好,从杨浦走到外滩,两个小时也不累。去上海申花队要求加入,人家不接待,就买几条中华烟给门卫。每天打扮得干干净净,出入高档场所,见人只说英文。在咖啡厅让服务员帮我看一下包,我去洗手间,回来后给服务员1000元小费。
有一次去国际会议中心,不知道市政府正在里面开会,因形迹可疑被安全局的人带到保安室接受讯问,因为实在没有犯罪证据被赶了出去。买了一样电器觉得不好想退,店家不允许,就把人家告上法庭,在法庭上侃侃而谈,官司输了也毫不在意。
那一次是最厉害的躁狂发作,想想都后怕。一直持续了半年(其间不吃药),之后就抑郁发作,动不了,天天在家里睡觉,一天睡 20 个小时,一天只吃一碗泡饭。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最长两个月不出家门。
谋 生
2002 年我进了一家外企做销售。那时状态比较好(已经稳定吃药了)。三个月后,我的业绩全公司第一,最多的时候我个人业绩占整个公司的七成。总经理非常赏识我,2004 年我被派到国外培训,回上海后独立负责新项目的运作。
可是状态老是起伏不定,一个月正常10天、抑郁20天,我只能在好的时候拼命工作,不好的时候就去书店坐一天。
同事和领导隐隐约约感到我情绪的反常,但不知道是病,我也不敢说。新项目做得并不好。2007 年北京分公司发生变故,我自告奋勇提出去北京。总经理考虑后同意,我春节后赴任北京 分公司担任总经理(当时有些兴奋),工资增加一倍。
刚到北京的时候状态好,什么事我都抢着做。招聘、培训、 财务、开发市场、维护老客户,北京的同事也渐渐认可我。其间觉得好了,就自行停药。这是非常大的错误。四个月后,抑郁又 一次发作,我加大药量还是不行。去安定医院治疗无效,我把药量加大到 4 倍,身上出了红色药疹,却还是抑郁。
我知道撑不下去了,打电话给总经理,说要退掉已经租赁的公寓,回上海。总经理电话里没说什么,只发了短信说:“你在搞什么?”
回到上海,经过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两个月的治疗,身体基本恢复了。再进公司,每个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的说我精神分裂了,有的建议我去参加特奥会(特奥会就是精神智力残疾人运动会,当时正在上海举行)。
我知道待不下去了,于是辞职。这家外企我干了六年,是我工作最长的一家公司。之后又应聘了几家公司,职位都不低,但最多干三个月必定抑郁发作,走人时连工资都不知道怎么去讨要。
后来我觉得还是找个兼职吧,不要朝九晚五,发病了也好休息。我摆过地摊,做过电话销售,发传单,卖葡萄,卖助动车,帮证券公司开户。这些工作都没有底薪,尝尽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
记得有一次去建材城拉客户证券开户,三天我脚上就起了5个水泡,一周我的大脚趾盖都脱落了。有一个水泡在两个脚趾之间,非常痛,不能走路,我就用一张餐巾纸裹在两个脚趾之间。晚上回到家,脱下袜子,发现泡破了,纸巾和皮肤粘在了一起。我用力一拉,整块皮肤都撕下来了。看到红色的一瓣瓣的肉,我哭了。
的确开了几个户,我本可以拿到佣金,但后来抑郁发作,一个多月没去公司。公司说我不来报到,就不发佣金给我。我也没办法,因为没有劳动合同,一切都是公司说了算。
就这样还要被父母骂:你怕苦怕累,好逸恶劳,啃老。我反驳不了……
治 疗
2008 年和 2009 年,我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只是被姐姐硬拖着看了一次世博会。病友说电击对我这样的老病号有效,可我自己的钱早用光了,开口问妈妈要钱,被妈妈一口拒绝:你没病,别跟我说,你去跟医生说……
当时我真的绝望了。妈妈是非常爱我的,但是她坚定地认为我没病,是偷懒。我说服不了她。
那晚我去外滩站了一夜,面对着黄浦江我重复着一句话:跳还是不跳。这样活着没有尊严、没有质量,死了对自己对家人更好。而另一个我说:你这样来人世间一遭不值得,再试一种治疗方式吧,万一好了呢?万一好了呢?
爸爸给我钱让我去做电击,但是做电击一定要有人陪同。长期不接触社会,我的人际关系都断了。妈妈不能指望,爸爸在上班,我含泪把这件事告诉了爷爷。爷爷85岁了站都站不稳,一拍胸脯:大孙子我陪你去。
从家到医院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上海早高峰的地铁挤得前胸贴后背,我和爷爷挤在人堆里,听到他大声地喘着气。我握紧他的手,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不敢看他的脸,老人家80多岁了,一天没享到孙子的福,现在还要陪着患精神病的孙子去做电击……
电击之后稳定了几个月,但还是抑郁发作。我了解到上海某医院有手术外科治疗抑郁症,就是在头颅的两侧各钻一个小孔,用电极丝探入毁损病变的神经通路。那个主刀的医生说肯定有效,但整个手术大概需要 3 万元。我身上没有钱了,爸爸看我老治不好也不愿再给我钱。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要试一试,透支信用卡,还不上拉我去坐牢也无所谓了。
最近又开始吃药了,现在效果不错,但我知道以后还是会复发的。也不再找工作了,现在在一个抗抑郁组织里当志愿者。虽然没有收入,但我想帮帮那些病人,他们比我惨的多了去了。我再怎么说也是上海户口,饭还是有的吃的,也有睡的地方,那些没有依靠的病人怎么办啊?
有一次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门口看到一个小伙子跪着要饭,地上一张纸上写着:没钱看病,我想活。一边放着厚厚一摞药费单和一大堆药壳子。
我问他:
“小伙子你怎么啦?”
“没钱看病。”
“你有医保吗?”
“没工作,没医保。”
“你父母不帮你吗?”
“父母不理解。”
小伙子哭了,我也哭了。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 17 元 5 角都给了他……
作者◎迪诺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