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住的地方在洛丽城的一个湖边,天明或晚晴,漫步于此,总感到是在享用一顿素常天然的家中餐,虽不曾有仗剑天涯的旅行时那种壮怀激烈的感受,于我却也是难能可贵的宁静时分。
早晨的漫步,接近于踢踏舞或小步舞曲,如果足够凝神谛听到那从世界深处发出的宛如初生般动人的音乐的话,你大概也会不自觉地同世界一起舞动起来。
今天早晨的路上,路灯桩子上站立着两只乌鸦,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啊呜声音,与他们黄昏时的哭丧味全然不同;走过一座小桥,听到桥下哗哗雀跃的流水,我感到这个夏天还在继续,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儿时的欢乐画面。我不由自主地深呼吸,用力嗅着这早晨的气息,似曾相识——从高大的乔木和灌木丛中飘来的,是记忆里小时候玩耍的那座郁郁葱葱的公园,还隐约伴着孩子们的笑声。而当你越发注意那些气息的来源,那一株株鲜活生动的植物,挂着露珠,他们向你频频招手或点头而你却叫不出名字时,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携带一个可以识别各种植物的app,让自己在漫步的时候可以像一个植物学家一样随口念出那些生物的名字。你只要从嘴里轻轻唤出他们的名字,就会心满意足地感到已经和他们建立了某种确定的美好的联系。此刻我却搜索枯肠,一筹莫展,想要给他们起一些瞎头瞎脑的名字,然而又迅速被一阵不安裹挟,感到自己必须要受制于那些植物学行家里手们了——我不无恨恨地想到一个人,那个全人类中唯一一个可以有上帝赋予的权利为所有生灵任意命名的人,那个在伊甸园里被恩宠却犯罪堕落的亚当。
一天的起初心是幽静的,甚至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你可以听到清晨那特别的温柔韵律,你没有要立即应对的烦恼,像只鸟儿等候风起把你托上蓝天碧海,此刻我的心就被吹动,不知不觉地便飞回到了几千公里以外的Palouse小镇,那里的美妙“琴弦”仍在弹奏,我又回到夏初季节里与朋友一行造访的雾气弥漫的金色早晨,那美妙的土地、庄稼、大地的呼吸、远处的风车群,它们仿佛是屹立于大地之顶的风的神殿中……那是坐落在华盛顿州东南角的小镇,接壤爱达荷州北部。那里的地貌起伏升降,是千百年人类耕作的痕迹,在那里它们早与整个自然的呼吸融为一体,人们于是用这个诗一般的词“琴弦”去形容这一方律动的天地。
那天天微亮我们就向这一带的最高点驶去,要去捕捉朝霞献给大地的初吻。站在高岗上,我们看到朝阳很快就穿过了重重雾色,照进还在酣眠中的大地。远方的雾气仿佛炼乳般融合开来,我们看到了红色的谷仓、拖拉机、收割机……正是这些人类手中的画笔,把这大地耕织成一块纹理清晰的五彩丝绸。朋友在一旁惊呼我们像是阿里巴巴的四十大盗,看到了遍地夺目的财宝。那天清晨的遭遇,整个改变了我对早晨的体验,影响了我的视觉,听觉,以至于味觉。如今,清晨一口普普通通的燕麦都会让我全然沉浸于幸福之中,那是大地的味道,有属于劳动者的美,带着被轻轻波动的心弦。
在无数次世界清晨的舞步中,可以走进她的邀请,尽量去想象自己在一个奇妙的角落里,径自生长舞动。在广袤的大地上,你我也许只是匆匆的过客,无数人无数次也曾经过自己所在的地方,也曾无数次亲吻朝阳,告别余晖,也无数次有幸聆听到那藏匿在清晨神秘霞光中的斑驳音乐。说到底,我们也都只是其中的一分子,转瞬便如晨雾消散。但是在茫茫宇宙中的此时此地,这些气味、声响、记忆,是独属于我的,在这清晨被生命的仪式感充满的音乐中,我移动我的舞步,我感到正坦然地把自己交付给浩渺天地,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像一个小小的生命拼图那样嵌入了宇宙弥漫的爱里。
记于7.31.2017
改于8.28.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