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见了，爸爸

        爸爸死了​，癌症。

        两个月前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去凑爸爸的医疗费和手术费​。那时妈妈和买家商议过，房子卖掉后至少让我们再住两个月，因为爸爸在住院，我们得经常去照顾他，没法搬家。然而用尽了一切努力，也没能阻止死神将爸爸带走。现在，距离两个月到期还差两天。

​        哦，我叫钱樱，中国人，高一学生。爸爸叫钱一，中国人，在世时是个漫画家。妈妈叫星野遥（HOSHINO HARUKA），日本人，全职主妇。我们在家讲两种语言，汉语和日语。

        等暑假结束，我就要转学到日本京都的某所高中念书。妈妈希望我念A高，离外公外婆家近，且升学率比较好。所以我要努力准备即将到来的笔试和面试，否则不一定能进，或者进了还得重读高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妈妈失望，她已经受不了任何打击了。

        爸爸死的时候，妈妈一共晕倒了三次，我替无能为力的爸爸照顾了她。可是她一旦醒来就会哭成泪人，仿佛化身一只河神，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水分。后来她的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

        我在任何人面前甚至于葬礼上，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流。别误会，我很爱爸爸钱一，他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爸爸。只要他在，我们一家三口总是欢声笑语。

        当然偶尔他和妈妈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妈妈气得一整天没理他，但是到了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他总会有妙招，不尴尬的挽回局面，把妈妈逗乐。其实多数时候他们吵架错在妈妈，却每次都是爸爸跟妈妈道歉。我相信妈妈知道爸爸在让着她，她虽然口头上不会向爸爸道歉，但行动上会。每次吵完架和好后，妈妈会在很多方面开始谦让爸爸，对他更好一点。

        妈妈长得很漂亮，可惜和我看过的日剧里温柔贤淑日本家庭主妇不太一样，她是个比较自我的人，容易情绪激动，容易大惊小怪，容易丧失信心；有点懒，三分钟热度，简直世界退堂鼓大赛最佳选手。不过她对写作竟然蛮有毅力的，写了十几年。主要写一些家长里短和对社会上一些事情的看法，偶尔写些短篇小说。每次写完一篇小说，她总是满怀期待的让我看。她的小说天马行空，逻辑不通。我每次看完就违背良心找各种各样溢美之词去夸她。

        5年前的某天，她第一次给我看她的小说，我直说她写的还不如小学生作文，把她气哭了。

        爸爸本来在赶画稿，不得不从书房里跑出来安慰她：“小樱（我）这个无知的小学生，不懂欣赏。而且小樱学校里没教日文，她可能很多地方没看懂，不如你让她再重读一遍?”。爸爸一边说一边摸摸妈妈的头，亲亲她的脸。说完朝我使了个眼色又用下巴指了指矮桌上的稿子。这一把狗粮撒我脸上甜的发齁，我自觉的拿起稿子，假装认真的再次翻开，然后一拍脑袋，露出浮夸的恍然大悟表情说：“原来如此，好精彩的小说！都怪我刚才没仔细看，有的地方理解错了... ...”总之一顿乱夸。妈妈终于噗嗤的笑了。

        晚上，我在阳台上用手机和同学聊天，爸爸来找我谈心。

        他说妈妈当初为了跟他在一起和外公外婆闹翻了。因为爸爸是中国人，在中国生活。外公外婆不准她嫁这么远，怕她受欺负，日子不好过，连娘家也不能回，而且外公外婆一直希望妈妈继承他们家的京菓子店。妈妈跟爸爸走后，我的小姨星野晴成了外公外婆唯一的的寄托。然而小姨后来却嫁到了东京，无法继承外公外婆的店了。所以爸爸对妈妈是心中有愧的，他要照顾好妈妈一生一世。

        爸爸又说，妈妈在中国没什么朋友，汉语也只能说些简单的。除了我们父女两，她很少有能聊天说笑的人，她的很多想法有时只能默默的写在纸上。背井离乡的她难免有特别孤独的时候，所以，我们要理解她支持她。

        爸爸郑重的对我说，你以后要更包容更体谅妈妈，多夸夸她，她会更开心。我点了点头。

        我做到了对妈妈的宽容体谅。

        可是爸爸，你怎么能违背照顾好妈妈一生一世的承诺呢？

        爸爸绝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所以我不哭，不是坚强，也不是没心没肺，而是不能给别人机会来安慰我说节哀顺变。

        这不是真的，爸爸只不过去了外地办签售会，过几天就会回来了。等爸爸回来的时候家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可是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寂静的房间里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才终于说服自己，爸爸真的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也和妈妈一样变成了一只河神，身体里有惊涛骇浪从眼睛里不停的翻涌出来，淹没了黑暗的房间。我埋头抱着膝盖，努力抑制自己不要放声大哭，不让妈妈听到，不让她为我担心。直到窗户透出黎明的微弱光亮，才止住眼泪，勉强睡了一会。

        起床到洗手间​梳头的时候，看着黑黑肿肿的眼圈，好像听到爸爸在门边说：“哎呦，咱们家的国宝，昨晚又偷偷玩游戏玩到几点？”

        转头回答:“我才没有玩游戏呢。”

        才发现只有自己空荡荡的回声，又忍不住鼻酸。洗涑完毕去厨房，拿起心不在焉的妈妈刚刚做好的简易三明治，用保鲜膜包好塞进书包里，拎起书包直接出门。妈妈在背后喊了一句：“晚上早点回来！”

        让自己忙碌起来，尽量分散注意力不去想爸爸，就不会那么难过。

        晨跑，直接从家里跑到公园，绕公园两圈半，休息一会，再到一棵树下对着树练习散打。

        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妈妈有一次笑着说起我小时候。她说我出生时早产，差点没保住。后来虽然活下来了，可是身体娇弱，她因此对我倾注了所有的关爱，生怕我掉一根汗毛，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忽略了爸爸，然后爸爸竟然吃我的醋。

        直到上小学开始，爸爸决定送我去练习散打。妈妈立即反对，说女孩子家学乐器或者舞蹈更好，练啥散打，像个假小子。爸爸说既然我身体娇弱，就要去强身健体。而学习散打不仅强身健体，还能防身，以后在学校可以不被其他小孩欺负。妈妈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同意。

        第一天练习，是爸爸带我去的。

        我学得很快，出招稳、狠、准，几个招数把握得很到位，教练因此当众表扬了我。有一个男孩不服气，说要和我比划一下。教练也同意了，声明点到即止。那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孩直接挥拳向我冲过来，我一个闪避，又一勾脚把他绊倒了。所有小朋友都在笑，爸爸也坐在观众席开心的叫好。我看着爸爸开心的挥手，没有留意旁边，结果男孩气呼呼的站起来突然把我推倒了。我正要起来他却骑在我身上朝我的脸揍了一拳。我吃了一痛，感觉鼻子有股热流在往外冒。

      在场的人都惊呼着。他还要打我，但我反应快，没等他第二拳下来就用一只手挡开了，另外一只手撑地想要腾起身体去反压他。奈何男孩太重，而我力气又太小，没成功。此时教练已经冲过来拦，但男孩仍想给我一拳。眼看拳头要再次落到我脸上，我也来不及多想，两手抓住男孩的手臂，抬头往上咬去。男孩痛得大叫，教练想把他拉开，可是我却不松口。

      爸爸和一位满脸怒火的阿姨跑了上来。阿姨一上来就骂:“快松口，这孩子怎么跟狗一样咬人？！”男孩这时才哇哇的哭起来，靠在他妈怀里，仿佛受了天下最大的委屈。

        但我就是不松口。

        爸爸原本是来劝和的，但是听阿姨说完这句话，瞬间变了脸色，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袖手旁观。教练的脸上尽是尴尬，不知如何插手，毕竟我不松口的话生拉硬拽是行不通的。阿姨瞪了爸爸一眼：“快叫你女儿松口啊，我儿子的手臂都快被咬出血了，你们家还有没有家教？”

        爸爸:“你儿子趁人不备，推倒我女儿，还把她打出鼻血，你家是什么家教？”

        阿姨:“是你女儿先拌倒我儿子的！”

        爸爸：“是你儿子主动找我女儿比试的，输了就使诈把人推倒还打人，你这个家长是怎么教育儿子的？”

        阿姨：“你...行，我不跟你争，算扯平了好吗？快叫你女儿松口！”

        爸爸：“怎么就扯平了，你先跟我女儿道歉，她才能松口！”

        阿姨：“你这个人怎么蛮不讲理啊，凭什么我要向你女儿道歉？！”

        爸爸：“我本来是要劝和的，可是你刚才骂我女儿跟狗一样咬人。你侮辱了我的女儿，所以你必须道歉。”

        阿姨：“我看你们父女两就像两条疯狗！”

        听到这话，我更生气了，居然连我爸也骂，找死?我更发狠的咬，男孩痛得更大声哭叫，他的手臂渐渐渗出鲜血，流到我嘴里，腥甜的味道。

        教练赶紧在一边劝说算了算了，大家各退一步，何必互相为难呢?

        爸爸：“不退步，除非她道歉，否则就让我女儿咬断这小子的手，我赔！”

        男孩受不了疼痛，更被爸爸说的话吓破了胆，哭着求她妈道歉。

        阿姨脸上由红变青，由青变紫，终于投降:“行，我道歉，我道歉！真倒霉。”

        爸爸:“不行，你得对着我的女儿真诚的说对不起。”

        男孩继续求他妈，阿姨咬牙切齿的对我说:“对不起！”

        我于是松开了嘴。阿姨立即把哭哭啼啼的男孩抱走了，一边走一边说明天就退了这家，什么疯子都有。爸爸也把我抱起来，心疼的擦了擦我脸上的血，问我疼不疼。我笑嘻嘻的说，肯定没那小子疼。爸爸也笑起来。

        回到家，妈妈看到我鼻青脸肿的，把爸爸臭骂了一顿，心疼的给我敷药，要反对我去练散打，可是我坚持要去，妈妈便作罢。

        从那以后我便一直练习散打。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学校里没人是我的对手。

        我对着那棵可怜的树一顿拳打脚踢，尽情的发泄，让身体的水分都转化成汗水。中午随便吃了个午饭，就去图书馆备战即将到来的转学试验。

        回到家里已经晚上8点了。妈妈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晚，不是叫你早点回来的吗？”

        我说忙着准备转学的试验，不小心忘了时间。然后把鞋脱了放在门边的鞋架上，走进空荡荡的家。

        爸爸的葬礼后，大部分家具给了国内的爷爷奶奶还有大伯他们，还有一部分我们需要的，寄往京都外公外婆家了。

        妈妈把晚饭端出来说，机票已经订好了，明天早上8点的飞机。

        我淡淡的回了一句嗯。

        京都，也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以前每个暑假，我们全家都会去京都外公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

        妈妈说今天买家过来完成了房屋的交接，行李她已经收拾好了，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说着她眼泪又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我低头往嘴里扒饭，因为想哭又拼命忍住，嘴里生出一股酸涩滋味，随着饭咽到肚子里。

        妈妈也在忍，但还是控制不住哽咽。她让我待会吃完饭再检查一下自己的房间，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又嘱咐我早点洗澡睡觉，明天要早起赶飞机。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吃完饭，我检查了房间，发现床底下还有一张画。

        那是爸爸画的一则小漫画，之前没见过。

        漫画里的主角是一对夫妻和一个长着角的恶魔宝宝，他们住在一间如同地狱一般的屋子里。小恶魔每次大哭，屋子里就会狂风骤雨，天打雷劈。所以夫妻两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照顾好小恶魔。白天，妻子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丈夫也积极参与，但总是越帮越忙，遭致好几次雷劈。妻子无奈扶额，丈夫心虚的咧嘴笑。晚上，妻子累得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丈夫则会在半夜悄悄起来，眯着黑圈眼给小恶魔喂奶，这样妻子便可以安心睡一觉。

        四季变换，岁月如梭，小恶魔的角渐渐消失，却长出一对翅膀变成了小天使。屋子也从地狱的景象回归正常。夫妻俩依偎在阳台，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着小天使在天上越飞越远。

        ……

        看完这个漫画，突然悲伤之情没那么深重了，倒是很好奇当年的爸比是多希望我消失?

        我把这张漫画拿给妈妈看，妈妈竟然破涕为笑。自从爸爸去世后，这是妈妈第一次露出笑容。

        八月的魔都，也只有早上5点稍有凉意。

        我和妈妈各提一个行李箱上了去往机场的出租车。

        妈妈看着窗外发呆，而我在心里默默的说了一句：“再见了，爸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