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刘子刚的幸福生活结束于女儿四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
那天,幼儿园组织孩子们才艺表演。
孩子们的表演五花八门,有演快板的,有说相声的,有现场作画拉小提琴的,还有跳芭蕾舞的……
论到女儿妞妞时,气氛却有点不一样了——妞妞挺直了腰板,站在上台大声吟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台下的家长却面面相觑,交汇的眼神里写满了戏谑,那意思彷佛在诧异:就这,也能算才艺?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妞妞欢快地跳下台,可妞妞妈,刘子刚的老婆王丽勤脸上却有点挂不住了。
实际上,她不光觉得丢面子,更感到一种深刻的焦虑——原来,宝贝女儿已经被同龄人拉下那么远了。
王丽勤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她的工作除了密集的教学,还要应对学校和教育局的各项检查。在这种频于奔命的压力下,能把别人的孩子看好已属不易。轮到自己孩子时,已然没有多少精力了。
这么多年,孩子一直是姥姥在帮忙照看。
六一儿童节回来后,王丽勤像变了一个人。
她一口气给女儿报了舞蹈、英语、钢琴和速算四个学习班。
周末晚上,刘子刚连讲了两个小猪佩奇的故事才把女儿哄睡。
等王丽勤洗漱完躺下,刘子刚小心地把女儿从床铺中心挪到床边,迫不及待钻进了老婆的被窝。
王丽勤却攥住那只在她身上游走的大手,扭身一本正经地说:“子刚,我想跟你聊聊妞妞的教育。你看,我的工资满打满算也就3000多,以后不如我辞职,在家专心带孩子。除了接送辅导班,空下来的时间,我还能辅导孩子的阅读、语文和口才,光这三项,省下的费用就不止3000。咱们苦点累点没关系,可孩子的教育不能耽误……”
刘子刚那暧昧又讨好的笑,还耸在脸上。他此时精虫上脑,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好好好,你定就行,我都支持!”
刘子刚的工作也不清闲,妞妞刚出生时,他曾萌生过让妻子辞职专心带娃的念头。可奈何那时王丽勤刚刚大学毕业,年轻气盛,对祖国的教育事业正满怀激情,她用一套“女性独立”的大道理把刘子刚驳了个狗血淋头。
如今,妻子主动旧事重提,他似乎没有反对的理由。
02
周一早上,王丽勤早起把饭做好,又取出一排各色的瓶瓶罐罐,盯着女儿一一服下。
刘子刚顶着满嘴的牙膏沫问:“你给闺女吃的什么啊?”
王丽勤声音响亮,那股流利劲儿像是说相声的在报菜名:“放心,都是海淘的进口货!绿色瓶盖的是补钙的,橙色是补脑的,红色补锌,淡紫色是预防流感的……”
刘子刚倒吸一口气,不再言语。
但妻子接下来的话语,却惊得他把牙刷掉在了地上。
“对了,子刚。忘了告诉你了,我已经正式辞职了!”
刘子刚没有想到,妻子竟如此速战速决。
明明前一天晚上,她还在跟他商议,可隔天她就摇身从小学班主任变成了全职太太。
回想起那晚的情景,刘子刚莫名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03
应该说,王丽勤是尽职尽责地承担起了贤妻良母的角色——她的美容卡到期后,就再没有续过;她自己吃打折的水果,却给孩子买13块一个的进口猕猴桃;韩国化妆品已换成了最便宜的儿童面霜,衣服也只买淘宝爆款。
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孩子身上。
她本来就不热衷于打扮,如今辞职了,不用见人,就更没了捯饬的动力。
她的精力都用在了花样百出的营养餐上,每日带着妞妞奔波在去各种辅导班和才艺班的路上。
可刘子刚却觉得不快乐。
以往,妻子虽忙,但晚上孩子睡下后,他们总还有机会闲聊几句。
现在,妻子虽然不上班了,却比他这个上班的还要忙。
他们很少聊天了,因为不管他提起什么主题,她总能在三分钟之内把话题转移到孩子身上。
王丽勤喋喋不休起来的模样,活像一条窝在臭水沟里的鲇鱼,在不厌其烦地倾吐肮脏的泡泡
——
什么“谁谁的孩子才十岁已经舞蹈八级了,谁谁的孩子为了拜钢琴名师,已经举家搬到北京了,谁谁的孩子又花了五万块出国游学去了……”
“未来不懂编程,就会被淘汰……”
“不学点跆拳道,遇到校园暴力怎么办?”
“将来,英语都是基本通用语,学个法语德语什么的,那才叫二外……”
刘子刚在单位里管着百十号人已经够焦虑了,回家还要再忍受妻子源源不断的焦虑贩卖,日子压抑到喘不过气。
更隐晦难言的感受在于——王丽勤把贤妻良母的角色呈现得过于完美,她那种自我牺牲式的付出使她在家庭中站到了无上的道德制高点,并拥有绝对的舆论正确性。
因此,在王丽勤面前,刘子刚连抱怨的余地都没有,唯有默默忍受。
04
中秋节,刘子刚单位发福利。为了方便员工领取,单位的礼品车直接开进了小区楼下。
王丽勤正在给妞妞辅导作业,由刘子刚下楼排队领福利。
福利是米、油、面各两份,刘子刚一个人拎不动。快排到他的时候,他打电话,让王丽勤下来帮忙一起拎。
楼上,王丽勤正被“兔子和鸡掺在一起数腿”的数学题搞得无比焦虑,挂掉电话,她衣服都没顾上换,穿着满是油渍的旧睡衣,踢拉着拖鞋就下了楼。
等站在刘子刚身边,王丽勤才觉出自己正在被各路目光检阅。
不远处,有两个年轻女孩在轻声嗤笑:“看,那是刘总的妻子!”
“天哪,怎么那么老?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他妈呢!”
“这穿着也太不讲究了,这么旧的睡衣,我奶奶都不会穿的……”
王丽勤脑子里还在转悠难搞的数学题,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她迟钝地转过头去,那两个正交着脖子的女孩立刻分开了。
她又缓慢地把头转回来,转头的这一圈,周围人惊诧的神情已尽收她眼底。
她读懂了,他们是用眼神替刘子刚打抱不平:天哪,这么邋遢的老女人怎么配得上我们刘总?
她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委屈。
她只好深吸一口气,想想妞妞期中考试时前三名的好成绩,心里又有了一丝坦然。她们这些小年轻懂什么?等结了婚,她们就知道,人生在世,拼到底,最后还不是在拼孩子?
等领上东西,刘子刚拎起米和面,抬腿就走,看都不看王丽勤一眼。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王丽勤这副不管不顾的寒碜劲儿让他觉得丢尽了脸。
05
生活像密不透风的罐子,刘子刚封闭其中,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具寡淡的人肉罐头。
女儿进了三年级,周末被各种培优班占据,小小年纪已经戴上了近视眼镜。
当着王丽勤的面,女儿从不喊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学会了叹气。
做作业的间隙,她会发呆,望着楼下尽情嬉闹的孩童,小眼神里有了超越年龄的幽怨。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小胸脯起伏过后,继续沉默地埋头于厚厚的习题册中。
每一次,听到女儿悠长的叹息,刘子刚都觉得揪心。可他不敢逗弄女儿,因为王丽勤会拉下脸来,怪他扰乱女儿的心神。
他也不能随意带女儿出去玩儿,因为王丽勤制定了一个严苛的生活学习作息表,时间的切分精确到每半小时。这是她在网上从一个学霸的经验分享中学来的方法,据说用这个方法可以从小培养孩子高效率利用时间的意识。
最惨的是,他和王丽琴也基本没有夫妻生活了。
每一次他表现出想要的意愿时,王丽勤都是一脸的疲态,并顺带用眼神鄙视他——老娘都快累成狗了,你还有心思想那事儿?
这是一种冠冕堂皇的冷暴力,可刘子刚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06
刘子刚单位因业务需要,急需做一批广告展板。
他们单位对过,就有一家广告印刷店。
他图近,去了那家店。
他几次去设计展板时,都碰见老板娘的儿子坐在电脑前玩游戏。
他忍不住问:“你不怕儿子玩上瘾,影响学习?”
老板娘笑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硬管。只要能按时完成学业,还是得给他点自由。”
刘子刚没想到,一个没多少文化的妇女竟有这样的觉悟。联想到王丽勤的虎妈作风,刘子刚觉得眼前这个叫李萍的女人甚是可爱。
李萍对刘子刚也很热情。她知道,他是单位里的中层,把他伺候好了,她的小店今后就能有固定的订单。
果然,月底结账时,刘子刚大笔一挥,多算了500块。多个几百块,对单位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李萍,那可是好几单生意。
两天后,李萍主动打电话,请刘子刚吃饭。
在装修别致的西餐厅里,李萍穿着V领的收腰连衣裙,配上散开的长卷发,在浪漫的灯光下,她显出一种小女人的媚态。
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
此时,刘子刚已经知道李萍是单身妈妈,跟家暴的前夫离婚后,她独自抚养儿子。
他们一个是需要人照拂的单身女子,一个是饱受婚姻压抑的苦闷男人。
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绝好时机?
最重要的是,只需动用单位的一点蝇头小利,就能拢住一个相貌尚佳的良家少妇,这让刘子刚有一种隐秘的成就感。
王丽勤天天忙孩子,对丈夫的出轨没有半点知觉。
刘子刚久违的幸福生活又回来了。
他终于在压抑中,找到一丝喘息,在一片死水里,找回微澜的激情。
07
就这样悄咪咪地好了一年。
有一回亲热完,李萍央求刘子刚想办法帮她把儿子办到实验学校去。
刘子刚说:“我哪有那本事!”
李萍摇着他的胳膊撒娇:“你不是有个姨父在市教育局当领导吗?”刘子刚想起来,他俩刚认识时,随口聊天时,他曾提过这层关系。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你不会是为了这,才跟我好的吧?
事实上,他那位远房姨父早就退休了,根本也不是什么领导,就一普通人员,多少年都不联系了。再说,现在的上学政策早变了,学校都是按片分,找关系也白搭!
李萍哪肯听他解释,她当场翻了脸:“姓刘的,我陪你睡了这么久,你当我图什么?就图你那500块的订单?要不是当初你夸下海口,说在教育局有人,我能跟你?”
她骂得唾沫横飞,刘子刚被吓到了。
那张一张一合的嘴在他眼前不断放大,像一条鲇鱼在臭水沟里吐出无穷的肮脏泡泡。“你不是说,孩子的教育,你主张顺其自然吗?”
“顺其自然也分什么事!我儿子成绩那么好,去个差校,他这辈子就毁了!刘子刚,这事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李萍说着一骨碌爬起来,开始套衣服。
刘子刚拖住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李萍两眼发红,她的脸扭曲成一种从没有过的丑陋:“干什么?办不成,我就去你家里闹,去你单位闹!让别人都知道你是怎么骗良家妇女的!”
刘子刚的手机响了,李萍扑过去抢。
其实,她并不是真要做什么,她只是想吓唬他,借此逼他一把。
她那个在工厂上班的垃圾前夫,对孩子的教育出不上一点力,她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不顾廉耻地巴上刘子刚。
扭打间,刘子刚不知使了多少力气……
“咚”一声闷响,李萍向后仰倒,她的后脑重重磕在了坚硬的桌角。
手机铃声还在顽固地响。
恍然中,刘子刚瞥见李萍的腿抽搐了两下,随后就一动不动了。
他木然地从地上捡起手机,不知怎么就按倒了接听键,王丽琴的焦躁隔着线路传过来:“刘子刚,培优班让交明年的学费,你的季度奖什么时候发啊?“
他像个木偶一样握着手机。
“怎么又哑巴了?一提孩子的教育,你就往后缩!孩子是我自己的吗……”
他看到鲜血自李萍脑后蔓延开来,汩汩的猩红在地板上染出绚丽诡异的图案……
孩子、教育、培优、高考……这些词在他眼前像炸了锅一样地沸腾翻滚,然后逐渐放大冷却成一堵冷硬的墙,他被封闭其中,终于成了一具寡淡的人肉罐头。
生活划了一个圆,刘子刚又被打回原点。
他不该奢望的——他早该明白,他的生活,早在女儿四岁那年的儿童节就已经死去了。